挖掘机铁臂的轰鸣声在坡地上空彻底沉寂下来已有几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细致却也充满力量的声响——铁锹与镐头撞击泥土的闷响，汉子们粗犷的号子，以及偶尔响起、指挥着管沟精确坡度和深度的洪亮嗓门。顾安站在坡顶，目光沿着新挖开的、如同大地血脉般延伸的并行沟壑向下游走。雨水管的沟槽明显宽浅，底部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砾石，透出清爽利落的气息；而旁边那条更深更窄的污水管沟槽，则如同肩负着沉重使命的地下甬道，黝黑的hdpe双壁波纹管正被村民们小心地抬放、对接、密封，一点点沉入沟底。每一根管子落下，都仿佛一块基石，稳稳地垫在顾安心中那个对未来洁净图景的承诺之下。
“安子！安子！下来搭把手！”坡底下传来顾有田的喊声，带着掩不住的兴奋和急切。他正和几个壮劳力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污水主管道校准位置，黝黑的脸上沾满了泥点子，汗水顺着额角的皱纹淌下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顾安应了一声，沿着新开辟出来的坡道快步跑下去。脚下的泥土还带着新鲜翻动的松软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气和隐约的橡胶管材气味。“叔，管子都顺利吧？”他凑近了问。
“顺！顺得很！”顾有田用手背蹭了下额头的汗，留下几道泥印，咧着嘴笑道，“赵师傅这沟挖得规矩，管子放下去严丝合缝，接口照你说的，热熔带箍紧了再用卡子勒死，滴水不漏！大海书记刚还打电话来，说化粪池和处理池那边批下来的红砖、水泥、沙子都拉到位了，下午就能开始砌！”
“太好了！”顾安心中一振，感觉离目标又近了一大步，“那化粪池本体……就是三格式化粪池的罐子，材料定好了？”
顾有田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点，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习惯性地去摸烟纸：“材料……这不正要去镇上定嘛！我就是来喊你的。大海书记特意交代了，这事得听你的意见。”他掏出烟丝熟练地卷着，抬眼看向顾安，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安子，你说……是用老法子，自己用砖和水泥砌三个大池子？还是……买人家现成的那种，玻璃缸的？”
“玻璃钢的！”顾安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脱口而出。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已久。前世记忆里，村里后期零星改造的化粪池，那笨重、易渗漏、清掏不便的水泥池子留下的烦恼印象，远不如前两个月村里响应上级号召新建成的那个公共厕所来得深刻——那公厕用的就是玻璃钢三格式化粪池。干净、密封性好、没异味，清掏周期也长得多，完全颠覆了村民对“粪池”又脏又臭的固有认知。
“叔，您忘了？咱村口新修那个公共厕所，用的就是玻璃钢的！”顾安语气热切，试图唤起村长的记忆，“您想想，那厕所修好后，是不是一点怪味都没有？比以前那些旱厕强了百倍吧？而且听说清粪的师傅都说，里面的东西……呃……状态好，抽起来都容易些，不像老池子，动不动就板结了还得人下去扒拉。”
顾有田点烟的动作顿了顿，烟卷叼在嘴边，眼神飘向了村口的方向，似乎在回忆。片刻，他点点头，点燃了烟卷，深深吸了一口：“嗯……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厕所是不赖，干净，没啥味儿。”他吐出长长的烟雾，“就是……安子，那玩意儿是塑料的吧？看着轻飘飘的，能结实吗？埋地下，能扛几年？别用两年就碎了漏了，那可就抓瞎了！再说，价钱……肯定比咱自己砌砖的贵不老少吧？”他盯着顾安，精明务实的一面显露无遗。自己村里找泥瓦匠砌砖池子，材料人工都是现成的，成本可控。买成品罐子？那可是真金白银往外掏。
“叔，玻璃钢可不是一般的塑料，它强度高着呢！”顾安早有准备，耐心解释道，“那东西是玻璃纤维布一层层浸透了特殊的树脂压出来的，硬得很！比水泥还耐压耐腐蚀！您想想咱们村那个公厕，人来人往的，底下罐子也没见出问题吧？厂家说保用二十年呢！” 他顿了顿，观察着顾有田的表情，加重了语气：“再说，这化粪池是埋在地下的，最怕的就是渗漏！自己用砖砌，哪怕咱们泥瓦匠手艺再好，水泥砂浆抹得再仔细，天长日久冷热一折腾，难保不开裂渗水。到时候，脏水渗到周围的土里，那味儿可就捂不住了！咱们民宿的房子就在附近，要是客人在院子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粪臭味，就算再好的风景也打了折扣！人家花钱来享受的，不是来闻味儿的！到时候口碑坏了，生意还怎么做？”
顾安的话精准地戳中了顾有田最在意的点——民宿的生意和客人的感受。他仿佛已经看到客人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的场景，脸上的犹豫更深了。
“至于价钱，”顾安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有说服力，“玻璃钢的是比砖砌的贵一些，但它省事啊！运过来就是个完整的罐子，挖好坑吊进去，管子一连，回填土就完事了！又快又省人工！咱们自己砌，光是挖三个大坑（比埋罐子的坑大得多）、拌水泥砂浆、砌砖抹灰、等它凝固干透，就得多少天？赵师傅那挖机租金一天几百块呢！还有泥瓦匠的工钱、饭钱！里外里算下来，买玻璃钢的未必就真贵多少，可能还省了！而且它密封性好，臭味跑不出来，清掏间隔长，以后维护都省心省钱！”
顾有田沉默了，狠嘬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地权衡着。民宿的招牌、客人的鼻子、省下的工期和潜在的人工成本……顾安描绘的账本似乎越来越清晰。半晌，他把烟头在鞋底上用力摁灭，像是下定了决心：“行！听你的！买那个玻璃缸的！走！这就去镇上瞧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放心！”
通往青云镇的柏油路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着热气。顾有田开着村里那辆半旧的皮卡车，车厢里还残留着泥土和工具的味道。顾安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和村落，心头一片火热。说服村长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何在一堆产品里选出最适合、性价比最高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考验。他脑海里飞快地过着前世接触过的零碎知识：罐体厚度、格仓比例、隔板过粪孔位置、法兰密封……这些关键点，必须盯紧了。
皮卡车穿过略显喧闹的镇中心，拐进一条相对僻静、两旁多是五金建材、管道阀门商铺的后街。顾有田轻车熟路地将车停在一家门面不小、招牌写着“兴隆建材批发——专业供应环保卫浴设备”的商铺门口。
“老张！老张！”顾有田熄了火，人还没下车，大嗓门就喊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polo衫、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闻声从店里快步迎出来，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哟！有田村长！稀客稀客！今天要添置点啥？砖头水泥我这刚到了一批好的……”
“少扯那些！”顾有田开门下车，大手一挥，直奔主题，“今天不买砖头水泥！我要买化粪池！三格化粪池！玻璃钢的！”
“玻璃钢三格化粪池？”张老板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了，“有眼光！村长！这玩意儿现在可是新农村建设、搞旅游民宿的标配！环保又卫生！快请进快请进！里面看！规格齐全！”他热情地把两人让进店里。
店里略显拥挤，堆放着各种建材样品。张老板径直把他们引到店铺靠里的一角，那里并排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钢罐体样品，在日光灯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泽。最大一个直径约有一米五，高度近两米，罐体上清晰地标注着三个格仓，格仓之间有过粪管相连，顶部有密封盖板和人孔。
“喏，村长，顾家小哥，看看！这是10立方的，适合你们民宿规模了吧？”张老板拍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罐体，罐体发出沉闷的回响，“正牌子货，‘清源’牌的！省里环保推荐的！你看这厚度！”他用力敲了敲罐壁，发出“梆梆”的脆响，“实打实的玻璃纤维布加专用树脂，强度高，耐压耐酸碱！埋地下用二十年，小意思！”
顾安没有急着表态，他走上前，仔细端详。罐体外壁光滑，色泽均匀，无明显气泡或瑕疵。他伸出手指，沿着罐体接缝处慢慢摸索——这是最容易渗漏的地方。还好，摸起来平整光滑。他又蹲下身，凑近顶盖上的人孔法兰盘仔细看，密封垫圈的材质和压合结构看起来还算正规。
“张老板，”顾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这罐体壁厚实测是多少？格仓的比例是不是标准的2:1:3？第一格沉淀仓最大，第二格厌氧发酵仓次之，第三格储粪池最小？”
张老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这个半大孩子问得如此专业。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打着哈哈：“厚度？那肯定是达标的！比例嘛，大差不差都是那么个意思，效果一样用啦！”他试图含糊过去。
顾安不为所动，语气温和却带着坚持：“张老板，民宿要做口碑，东西必须过硬。壁厚不够，埋深了容易压变形；格仓比例不对，影响沉淀和发酵效果，到时候处理效果不好，还是会有异味。您这有产品说明书或者质检报告吗？我们想看看具体参数。”
顾有田站在一旁，抱着胳膊，没说话，但看向张老板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审视。他心里暗赞顾安这小子脑子真够用，问到了点子上。
“这……说明书倒是有，”张老板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勉强维持着，转身去柜台翻找，“质检报告……那个……厂家那边才有，我们这零售一般不备着……”他翻出一本薄薄的彩印说明书递给顾安。
顾安接过来，快速翻到技术参数页。壁厚标注10mm，格仓比例只模糊写着“科学分配”。他心中了然，这标注本身就透着一股不严谨。他又指了指罐体内部过粪管的位置：“张老板，这过粪管是上下弯头设计吧？确保粪液在里面是上下翻腾流动，充分发酵？”
“对对对！弯头的弯头的！”张老板连忙点头，心里却有点打鼓，这小子怎么门儿清？
“价格呢？”顾有田见顾安看得差不多了，适时开口，他最关心这个，“10立方这个，多少钱？”
张老板精神一振，报出数字：“村长，咱们是老交情了！给您最实在的价！这个‘清源’牌10立方三格罐体，一口价，六千八！”
“六千八？！”顾有田眼皮狠狠一跳，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老张！你这价也太离谱了吧？自己砌这么大三个水泥池子，连工带料最多四千块撑死了！你这一个塑料罐子就六千八？！”
“哎哟我的村长，这哪能一样啊！”张老板叫起了撞天屈，“这是高科技环保产品！材料贵，工艺复杂！密封性好，无异味，省维护！长远看，它值这个价！再说了，品牌效应嘛！”
顾安听完报价，心里也盘算开了。这个价格和他前世模糊的记忆相比，确实偏高了不少，水分不小。而且这牌子没听过，参数标注模糊，张老板的态度也透着心虚。
顾安轻轻拉了拉顾有田的衣袖，低声道：“叔，价钱先不说，我看这牌子……好像不太主流。要不，咱们再转转？货比三家不吃亏。我听说镇西头工业园那边好像有一家专门生产这个的厂子，直销的，可能更靠谱点？”
顾有田立刻会意。他心里本就对张老板的报价和含糊其辞不满，立刻点头，对张老板说：“老张啊，六千八……这价我得想想，还得跟书记商量商量。我们先去别处转转，回头再说！”说完，也不等张老板挽留，拉着顾安转身就走。
“哎！村长！价钱好商量！可以谈嘛……”张老板的声音在身后徒劳地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