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缀满野草尖,村东头的老榕树下,顾有田和顾安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停下了车轮。农家乐的屋顶刚冒出几缕淡青的炊烟,几个披着冲锋衣的游客聚在河岸,举着手机对着清晨的河面拍照,脚下却踩着几个被露水浸湿变形的烟盒,烟盒深陷在泥土里,露出半截沾满泥水的过滤嘴。
“就这儿!钉牢靠点!”顾有田抹了把额角的汗珠,粗壮的手指用力戳向农家乐灰白水泥墙根下的空地,“人扎堆的地界,最讲究脸面!”他洪钟般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砸出回响。
四个崭新的带盖塑料桶卸下了板车,桶底的金属箍圈撞击地面,发出清亮短促的“哐当”声。桶身的色彩在微熹的晨光中极其鲜亮扎眼——宝石蓝的桶身映着透明的塑料瓶和折叠的纸箱图案;苔藓绿的桶面绘制着鱼骨头和腐烂的菜叶;水泥灰的桶盖上画着一个醒目的黑色大叉;朱砂红的桶壁则描着骇人的骷髅头和碎裂的药瓶图标。顾安蹲下身,仔细检查桶盖内侧粘贴的防水图示,上面连玉米芯属于湿垃圾、椰子壳该归干垃圾都画得清清楚楚。
农家乐老板王老五叼着根铜锅旱烟杆,趿拉着布鞋晃了出来,皱巴巴的灰色汗衫襟口敞开着。他浑浊的眼睛扫了扫新桶,烟锅在苔藓绿的桶沿上“铛”地用力一磕,震掉几点烟灰:“整这花里胡哨的劳什子顶啥用?老赵头那破三轮,一天拉两趟垃圾都不够伺候!”他脚尖随意一踢,草丛里一根沾满凝固红油和孜然末的烤串竹签飞了出来,“城里人穿着光鲜亮丽,脚底板照样不干不净!指望他们给你分类?做梦!”
顾安没接话。他目光落在泥水洼里半瓶泡涨的可乐上,弯腰拾起。手腕一扬,沾满泥浆的塑料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咚”的一声,精准地落进蓝色桶腹中。“五叔您瞧,”顾安直起身,指向红桶上那个狰狞的骷髅标志,指尖几乎要戳到那刺目的猩红,“要是电池药瓶都乖乖归进这儿,娃娃们捡着了瞎玩,再闹出中毒送县医院的糟心事,是不是就能绝了根?”
王老五叼着烟锅的嘴猛地一哆嗦,烟杆从嘴里滑下半截。他死死盯着那骷髅头,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邻村娃娃误吞纽扣电池后送医抢救、全村凑钱的混乱画面。旱烟杆被他默默地、有些慌乱地别回了后腰。
顾安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变戏法似的从板车底层的麻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黑色方匣子。顶部一小块太阳能板在穿透槐树叶的晨光下,折射出幽蓝的微芒。“再加个碎嘴的和尚,日夜念叨着。”他边说边利落地拨开开关,动作麻利地用几枚粗钉将黑匣子牢牢钉在槐树粗糙皴裂的树皮上。
“叮——咚!”清亮得仿佛山泉滴落的电子音骤然响起,惊飞了枝头几只探头探脑的麻雀。“垃圾分类举手劳,山水顾村更娇娆!矿泉水瓶入蓝桶,果皮菜叶绿桶找,废旧电池有害物,红色桶里保护好!灰色桶儿装其他,纸巾尘土莫乱抛……”
机械女声吐字清晰地循环播放着。顾有田正把最后一张图文并茂的“分类指引”用力拍在农家乐斑驳的门柱上。王老五叼着熄了火的空烟锅,歪头瞧着音频盒侧面那点规律闪烁的小绿灯,布满褶子的老脸慢慢舒展开,竟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嘿,这电和尚,有点意思!跟城里公交车上那报站婆娘一个调调!”
上午九点的晒谷场,早已被鼎沸的人声和攒动的人头填满。条凳、马扎挤得密不透风,缝隙里也塞满了蹲着或干脆席地而坐的人。几个半大皮小子像猴子似的攀在老樟树粗壮的枝杈上,光脚丫子悬空晃悠着。一条崭新的大红横幅在初夏微醺的风里扑啦啦地抖动,墨汁淋漓的“垃圾分类齐参与,美丽乡村共受益”十个大字,被渐渐炽烈的阳光晒得仿佛要流淌下来。
“都——给——俺——静——一——静!”顾有田那把破铁皮喇叭猛地炸响,尖锐的电流啸叫撕裂空气,瞬间压下了满场嘈杂,“今儿把老少爷们娘们儿都叫来,不为别的,就教大伙一件顶顶要紧的新鲜事——咋给自家屋头倒腾出来的破烂玩意儿,找个好婆家!”
底下“哄”的一声,像开了锅的滚水。挎着半篮子青菜的李寡妇撇着嘴,声音又尖又细:“烂菜叶子猪都不稀罕,还要分个桶供起来?灶王爷都没咱家灶台这么讲究!”杀猪匠张屠夫敞着油光锃亮、沾着暗红猪油的褂子,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嗓门洪亮震得旁边人耳朵嗡嗡响:“就是!老子天天剁肉刮骨头的案板油,油乎乎粘哒哒的,莫非还得找个香案供着不成?”他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顾三爷,蹲在磨盘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那双浑浊的老眼半眯着,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在看一场荒唐的猴戏。
顶着各种质疑的目光,顾有田不由分说地把那沉甸甸的铁皮喇叭塞进顾安手里,自己退后半步,声音洪亮地介绍:“都别瞎嚷嚷!让咱村正儿八经的状元郎,大学生顾安给咱好好掰扯掰扯!人家在‘网上’见过的世面,比咱老疙瘩一辈子吃的盐粒子都多!”
几百道目光,“唰”地一下,如同烧红的烙铁,齐齐聚焦在顾安后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衬衫下沁出的汗瞬间变得冰凉。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满是汗水、滑腻腻的喇叭柄。前世那些鲜明如昨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情感冲击力,狠狠撞向他的脑海——上海清晨狭窄潮湿的弄堂里,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一手抓着煎饼果子,一手拎着滴着浑浊液体的湿垃圾袋,在上班人潮中狼狈地狂奔,唯恐错过定时投放点;北京冬日严寒的胡同口,戴着红袖标的社区志愿者,面无表情地用长夹子翻查着居民拎出来的垃圾袋,分毫不差的严格把关;还有深圳那座巨大冰冷的垃圾焚烧发电厂中央控制室里,一整面墙的液晶屏幕上,代表着焚烧效率和发电量的曲线与数字疯狂跳动,无声地吞噬小山般的垃圾,转化为点亮城市的光……这些滚烫的画面在他喉咙里翻腾、灼烧,几乎要带着他前世所有的焦灼与呐喊喷涌而出。最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口的话被刻意地压低了温度,成了平淡的陈述:“网上看到的。”
“乡亲们!”他的声音经过电流的放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清晰地传遍了晒谷场的每一个角落。“游客随手扔个饮料瓶,咱看见了,弯腰捡起来,扔进筐里,事儿就了了。看起来简单,可乡亲们知道吗?就这一个不起眼的塑料瓶子,要是就这么混在垃圾堆里埋进了土里——”他话音陡转沉重,猛地弯腰,五指深深插入晒谷场边缘松软的泥土中,挖出黑黄夹杂的一捧土块,然后高高举起,让土块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簌簌坠落,“它得在咱们脚下这片土里,躺上三四百年,才能彻底烂透分解!”
人群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先前嗡嗡的议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灭了。那些侍弄了一辈子土地的老庄稼把式们,目光死死盯住顾安掌心不断滑落的黑黄土块,眼神凝重得像是看着被判了死刑、再也长不出庄稼的绝地。
“这塑料瓶子,还算轻的!”顾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穿透力。他飞快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点开昨晚熬夜下载保存的一组高清图片。他将屏幕高高举起,用力翻转朝向人群——刹那间,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在阳光下炸开:虬结盘绕的老树根被层层塑料包装膜紧紧缠裹,如同垂死的木乃伊;漂浮着密密麻麻白色泡沫饭盒和五颜六色塑料袋的河道,油腻的污水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堆积如山的垃圾场边缘,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捂着嘴剧烈咳嗽,他们肿胀发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痛苦。“电池!药瓶!这些东西要是混杂在其他垃圾里,埋进土里,毒水就会像蛇一样钻进咱们的地下水,渗进咱们喝的水井里!要是混进灶膛当柴火烧了,那毒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透着寒意,“就一丝丝钻进咱们的肺里,憋在咱们娃娃的嗓子眼里!网上说,南边就有个村子,娃娃们整天咳得撕心裂肺,像拉破风箱,根子就是垃圾乱埋乱烧惹的祸!”
“咳咳咳…咳咳……”抱着小孙子的赵婆婆像是被这话猛然戳中了肺管子,弓着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怀里睡着的孩子被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稚嫩的哭声在死寂的晒谷场上显得格外刺耳揪心。
“可乡亲们!换个法子——天差地别!”顾安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用力一划,画面瞬间从地狱切换到了充满科技感的未来。巨大的橙色钢铁机械爪如同巨人的手臂,准确地将大捆分类好的垃圾投入烈焰翻腾的千度炉膛,旁边监控屏上,“日发电量:12万度”的字样清晰耀眼;自动化分拣线上,银亮的易拉罐如同灵动的银鱼,在传送带上跳跃翻滚,精准地落入回收仓;巨大的密封发酵罐里,褐色的厨余垃圾翻滚涌动,正神奇地转化为深棕色的肥沃有机土堆。“垃圾分开投,废铁罐子能回炉炼成亮铮铮的钢水!烂菜叶子、果皮瓜瓤这些‘湿垃圾’,能变成金灿灿、肥得流油的好肥料!网上说,光上海那几十座大焚烧炉一天烧垃圾发的电,就能点亮上百万户人家的灯!”他猛地提高音量,仿佛要用声音把希望钉进每个人的心里,“垃圾不是破烂,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分开它们,就是打开一座金山的钥匙!”
整个晒谷场上,响起一片整齐而粗重的抽气声。连见多识广的铁柱爹也忘了自己油污的手,张着嘴,呆呆望着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那流光溢彩、代表着现代工业力量的炼钢炉影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安子哥!”一个脆生生的、带着点恐惧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寂静。是二丫。小姑娘努力踮着脚,小脸仰着,细瘦的手指有些发颤地指向顾安手机屏幕上特意放大的一张说明图——那是关于一颗小小纽扣电池污染能力的示意图。“安子哥,”她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晰和困惑,“图上画的这个…这个小小的电池疙瘩,真能毒死六百吨水?那…那不就是把咱们全村人吃水、浇地的大水库全祸害光了吗?”她眼中是真切的惊恐,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旁边爷爷满是补丁的衣角。
“只多不少!”顾安立刻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二丫齐平,他的眼神无比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电池里头那些毒,像砒霜,埋进土里,慢慢渗进水里,鱼喝了,翻起白肚皮;人喝了,肚子疼得像刀绞,肠子都能烂掉!”他像是为了加强冲击力,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粒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纽扣电池,在二丫眼前晃了晃,“看见没?这样的‘毒弹子’,咱们捡到了,绝不能乱扔!得找个结实的小铁盒子,像藏宝贝一样锁起来,等着穿白大褂、戴厚手套的专业人士来收走!记住了吗?”
二丫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要把这个重要的任务刻进心里。树杈上一直猴着的顾峰,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是突然抓到了关键,急吼吼地嚷道:“哥!那…那咱家攒的纸箱子还让不让卖钱啊?村口收破烂的老张头说今儿下午就来呢!我跟柱子攒了好大一垛在柴房顶上!”他急得在树杈上扭来扭去,差点掉下来。
这话像一粒火星子溅进了油锅。“对啊!俺家堂屋梁上还垛着半吨多纸壳子等着换钱打酱油呢!”“酒瓶子!五分钱一个哩!攒了大半年了!”晒谷场瞬间炸开了锅,刚刚被污染画面吓住的焦虑,迅速被切身的利益关切取代。嗡嗡的议论声浪比先前更高,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焦躁和怀疑的神色。分类是好,可要是断了这条换油盐酱醋的财路,那可比污染还让人难受!
“卖!不仅要卖!更要涨价钱!”顾有田那把破喇叭再次爆发出惊人的轰鸣,稳稳地压过了场上的骚动。他高大壮实的身躯像座铁塔往前跨了一步,大手猛地挥向晒谷场西北角——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支起了一张结实的原木长桌。桌上,**红皮鸡蛋垒成了一座颤巍巍的金字塔,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鼓囊囊的东北大米袋子敞着口,露出里面晶莹如玉的米粒;金灿灿的菜籽油桶擦拭得锃亮,整整齐齐排成方阵,油光在桶壁上流动。**桌旁竖着一块刷了白漆的大木牌,上面用浓墨写着斗大的字,墨迹新鲜得仿佛还在往下淌: “塑料瓶(干净无杂物)10个 = 1分 旧纸箱(压平去胶带钉)1斤 = 2分! 积分兑换:5分 = 新鲜鸡蛋1斤;20分 = 纯香菜籽油1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