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近乎野性的欢呼。刚刚还撇着嘴的李寡妇,菜篮子也不要了,随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往家跑,边跑边喊:“哎呀俺滴娘!俺床底下还有两蛇皮袋空酱油瓶哩!等着俺!”张屠夫更是双眼放光,像头看见红布的公牛,撞开挡路的人就扑向那块告示牌,沾满油污和猪血的大手“啪”地一声按在崭新的积分表上,留下一个油腻腻、厚实无比的肥厚指印:“顾村长!俺那杀猪褪下来的油渣,白花花一层,算哪类?俺能换它娘的三桶油不?!”
“峰子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顾安趁机一把揪住也想溜下树往家跑的顾峰,“纸箱子照卖不误!不但能卖,将来回收厂还抢着要!但有一条——”他加重语气,目光扫过周围无数双热切的眼睛,“得把上面沾的胶带、封口的塑料胶条撕干净!纸箱子本身得压平、捆结实!这样送到人家回收造纸的大厂子里,那机器才顺溜,不卡壳,才能给咱们出最高的价!”他随手抓起地上一个被踩得扁平、还沾着快递单和透明胶带的牛奶箱子,“瞧瞧这个,好好的纸板,要是带着这圈粘糊糊的胶带,它就是价值千金的金疙瘩,进了机器也得变成没人要的垃圾灰!明白没?”
一直蹲在磨盘上冷眼旁观的顾三爷,用力“吧嗒”了两口旱烟,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拖长了调子冷笑:“说一千道一万,唱得比百灵鸟还好听!外乡人吃完喝完,擤把鼻涕,随手往桶里一甩,管你红的绿的?你还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拴个门神守着?”
几百道目光,又像钉子一样,“唰”地钉回到顾安脸上,带着审视和隐隐的担忧。顾安面色平静,径直走到那个水泥灰色的“其他垃圾”桶旁边,掀开桶盖,毫不犹豫地伸手进去,掏出一团黏糊糊沾着口香糖的脏纸巾。他举着这团污物,目光平静地看向顾三爷:“三爷,您家猪圈脏了臭了,最后是谁抄起家伙去扫去冲?”
顾三爷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吧嗒了一下烟嘴,没吭声。 不等他回答,顾安大步走到老槐树下,抄起靠在那里的一把旧竹枝大扫帚,几步走回来,不由分说地塞进顾三爷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里:“三爷,咱顾村头顶的天,脚下的河,村前屋后这干干净净的路,就是咱全村老少自家的‘大猪圈’!游客扔错了地方,咱看见了,就和气地笑着指一指对的那个桶;桶口边上溅了脏东西,”顾安的声音沉稳有力,“咱顺手抄起家伙,擦一擦,冲一冲,费多大点事?脸面是自己挣的,村子是咱自己的村子!”他猛地抬手,指向村东头农家乐的方向。槐树上那个小喇叭,正清晰地传来悦耳的电子女声:“乱扔垃圾不可取,文明旅游记心里。美丽顾村是我家,环境卫生靠大家...”
人群里,不知何时挤进来的王老五,竟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地跟着喇叭声吼了一嗓子:“对头!老子就在店里支应着!哪个不开眼的敢糟蹋咱村的桶,老子请他喝一海碗自家熬的黄连败火茶!管够!”
“哈哈哈!” “老五,你那黄连茶比马尿还苦!” 哄笑声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散了之前的质疑和凝重。顾有田的破喇叭发出了最后通牒:“各组组长!上来领分类挂图!一家一张,贴灶头!明早天麻麻亮(卯时),四个新桶正式开张!村西头那个露天老垃圾坑,今天就开始填土!填平了,给老子种上指甲花、太阳花、喇叭花!让它香喷喷!散会——!”
“呼啦——!”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比刚才兑换物资更狂热的呼啸,海啸般扑向晒谷场西北角那堆满诱人物资的兑换长桌。那座颤巍巍的红皮鸡蛋金字塔,顷刻间被无数伸出的手掏塌了半边,鸡蛋滚落一地;东北大米的袋子被扯开更大的豁口,晶莹的米粒洒落桌面又被焦急的手扫开;金灿灿的菜籽油桶被一桶桶抱走,桶沿残留的油液沿着桌边滴落到干燥的泥地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油斑,散发出浓郁的、属于收获的香气。
顾安默默弯腰,捡起不知被谁慌乱中踩扁、丢弃在地上的一个香烟硬纸盒。他指尖灵活地动作着,塑料覆膜被利落地撕下,锡箔内衬被剥离。塑料膜投入蓝色的“可回收物”桶,锡箔扔进灰色的“其他垃圾”桶。
“咔哒。” “咔哒。” 两声轻微的落桶声响,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孩子的欢笑、兑换物资的喧闹和远处河水流淌的背景音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阳光穿透老樟树新发的、嫩绿透亮的叶片,斑驳地洒落在崭新的四色垃圾桶上。宝石蓝、苔藓绿、水泥灰、朱砂红,在光斑下流淌着温润而坚定的光泽,仿佛大地本身孕育出的希望宝石。顾安静静凝视着苔藓绿桶盖上凝结的一颗饱满露珠。那颗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摇摇欲坠。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这颗露珠坠入桶内,与那些残羹冷炙、果皮菜叶融为一体,在未来的某个巨大、温暖、充满生机的发酵罐里,与其他亿万颗同样的“露珠”一起翻滚、分解、转化,最终“噗”地一声,迸裂出一个充满能量的沼气泡泡,那气泡上升、飘远,融入电网,在远方城市的某个窗口,“啪”地一声,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火。
三天之后的黄昏,夕阳将顾村笼罩在一片温暖而宁静的金橙色里。顾安踩着满地细碎的阳光,再次走向村东头的老槐树。槐树下,一个穿着崭新冲锋衣的年轻游客,手里捏着个喝空的珍珠奶茶杯,正对着并排的四个颜色鲜亮的垃圾桶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他看看蓝桶,又看看灰桶,似乎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槐树梢那个黑色小匣子仿佛长了眼睛,“叮——咚”一声轻响,随即响起清晰的语音提示:“塑料杯身属可回收,请投入蓝色桶;吸管、封膜属其他垃圾,请投入灰色桶。”
年轻游客闻声,如同得了指引,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他立刻将空了的塑料杯身投入蓝色桶内,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接着,他又捏着那根长长的吸管和杯口的塑料封膜,转身走向灰色的“其他垃圾”桶。
“哎,后生仔,稍等!”一只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的手突然伸出,拦住了他的手腕。竟是叼着旱烟杆的顾三爷!不知何时,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了不远处的墙根阴影里,此刻正慢悠悠地站起来,努嘴指向灰色桶盖上清晰的图标,“你手里那吸管,归灰桶,没错。可那杯口扯下来的塑料封膜,”他干瘦的手指点了点蓝色桶,“薄薄一层塑料,那也是好东西,得归蓝桶!那图上画着呢!”他语气带着点老辈人的教导意味,脸上却没了一贯的讥讽,反而有种隐隐的认真。
年轻游客的脸“腾”地红了,略带尴尬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塑料封膜,又对比了一下桶盖上的图示,连忙按照指引分开投放。就在他完成动作略显局促地想离开时,顾三爷竟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块半湿半干、洗得发硬却还算干净的旧抹布,走到桶边,极其自然地擦拭起桶沿溅上的几点奶茶渍,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一丝不苟,把那点污渍擦得干干净净才罢休。
顾安在几步之外停下脚步,嘴角无声地扬起温暖的弧度。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凝望。蓝色的“可回收物”桶里,几个银亮的易拉罐反射着夕照,粼粼如碎金;绿色的“厨余垃圾”桶底,隐约可见几片湿润的菜叶浸泡在浅水中;最令人欣慰的是,那红色的“有害垃圾”桶里,竟然躺着两节崭新的五号电池,像两颗安静沉睡的种子。只有灰色的“其他垃圾”桶肚里,蜷缩着几团被揉皱的纸巾,显得孤零零的。
晒谷场西角,再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笑闹声,比三天前更加热烈持久。只见铁柱肩膀上扛着小山般高的、压得结结实实、捆得整整齐齐的旧纸箱垛,像座移动的小堡垒,分开拥挤的人群,“咚”的一声巨响,将那垛纸箱倾倒在崭新的台秤上。 “一百七十斤——!整!”记账员拖着长腔高喊,声音里都带着喜气,“铁柱家!兑三桶菜籽油!再积三分——!”
人群沸腾了,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晒谷场上方的天空。在攒动的人头边缘,二丫牵着她爷爷的手,喜滋滋地挤出重围。老爷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刷得锃亮的旧饼干铁皮盒。二丫踮起脚尖,小手费力地掀开盒盖,里面几十枚大大小小、各种型号的纽扣电池在金色的夕照下,冷冷地泛着金属的光泽。“叔叔!给!红桶的!”小姑娘仰着脸,声音清亮地将铁盒塞给穿着白大褂、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回收员。回收员笑着接过,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鲜艳的小红花,郑重地贴在二丫光洁的额头上。小姑娘摸着额头的小花,笑得眉眼弯弯,像得到了最珍贵的勋章。
晚风习习,温柔地拂过喧闹渐息的晒谷场,带来了河畔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那记忆中若有若无、弥漫在角落里的酸腐垃圾味,彻底消失无踪了。顾安弯下腰,从脚边干燥的泥地上,拾起一粒不知哪个馋嘴孩子掉落的花生壳。褐色的壳,轻飘飘的。他拈在指尖,手腕轻轻一弹,那花生壳划过一道微小的弧线,轻盈而准确地落进了苔藓绿色的“厨余垃圾”桶口。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轻盈地落进了肥沃的土壤,静待着新生。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只剩下深色的剪影。虽然那座吞吐着城市垃圾、燃烧着混合废物的巨大焚烧厂依旧在视野尽头沉默矗立,但顾安知道,每日涌入那庞然大物炉膛中的、无法利用只能焚烧殆尽的混合垃圾灰烬,必将一日少过一日。
村东老槐树下,四色垃圾桶安静地伫立在渐深的暮色里,桶身残留着阳光的余温。顾安站在那里,仿佛能看到无数微小的、执拗的星火,正从这一方小小的角落,从每一个弯腰分类的身影里,从每一双变得清亮的眼睛里,悄然迸发、汇聚、升腾。它们虽微弱,却带着燎原的意志,终将在这片觉醒的土地上,燃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充满生机的青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