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沈知微温言软语和阿婆说话、分散老人家注意力的功夫,顾安已经麻利地展开了卷尺。冰凉的金属尺身艰难地贴在潮湿粗糙、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顾峰也蹲了下来,学着哥哥的样子,用他小小的、黝黑的手,使劲帮忙按住卷尺那一头的金属钩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而艰巨的使命。
阳光斜斜地照在门槛上,清晰地映出石头表面每一道被雨水侵蚀出的沟壑和缝隙里顽强生长的苔藓。
“哥,你看这缝里!好深!”顾峰忽然压低声音惊呼,指着门槛底部一道深深的、积满黑泥和腐殖质的缝隙,“蚂蚁!还有好多小虫!”果然,一队黑亮亮的蚂蚁正排着蜿蜒曲折的长队,从缝隙幽暗的深处进进出出,忙碌地搬运着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草籽碎屑和不知名的白色虫卵。
那道门槛,不仅是一道绊倒老人的屏障,更是无数微小生命的巢穴和通道。一只肥胖的西瓜虫被惊扰,迅速蜷缩成了一个灰黑色的小球。
“嗯,记下来。”顾安的声音低沉。他拿出那本边角卷曲的旧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露出里面同样磨损的纸页。那支快没水的蓝色圆珠笔,在他用力划过粗糙纸面时,发出艰涩的“沙沙”声响,断断续续地洇出蓝色的线条。在“陈阿婆家门槛”后面,他用力地写下:“高度:42厘米。材质:不规则大型青石。状况:湿滑青苔覆盖,雨后尤其危险,底部有宽裂缝,约3指宽,虫蚁滋生严重,结构松动。” 每一个字落笔,都像刻下改变的第一个、带着重量与决心的印记。
“铲掉!必须铲掉!”顾峰看着那仿佛在无声嘲笑的高高门槛,又看看阿婆在门内佝偻得几乎触地的背影,小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声音里带着孩子气却无比真实的愤慨,“这坏门槛!害人精!”
告别了依旧千恩万谢、声音哽咽的陈阿婆,他们又走访了几户老人。顾大爷家的门槛是用几块红砖胡乱堆砌的,砖块大小不一,形成了一个危险的、凹凸不平的微型阶梯;赵奶奶家的门槛则是一块巨大厚重的条石,沉重得像块横卧的墓碑,边缘更是被磨得像刀刃般锋利,仿佛随时能割破老人脚上那双薄薄的旧布鞋……每一道门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相同的困苦与不便,都像一个沉默的、带着远古恶意的冰冷小山包,顽固地横亘在老人颤巍巍的脚步前,是他们生活里一道难以逾越、日日提防的关卡。
沈知微带来的礼物,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让这些饱经风霜、面色蜡黄中透着灰败、说话气息短促无力的老人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惶恐和深深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枯枝上勉强绽开的残花,脆弱而短暂,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贫困与挣扎的印记。
笔记本上的记录密密麻麻,每一行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顾安的心上。这些冰冷的数字和客观的描述背后,是老人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和难以言说的生存困苦,是无数个雨天里滑倒的恐惧,是每一次跨越门槛时费劲的喘息。
临近中午,阳光变得灼热而刺眼,像无数根细小的金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空气里蒸腾起野草被晒蔫后的苦涩腥气和泥土深处被烘烤出的温热气息。三人终于来到了村东头那片巨大的公共空地。野草在热浪中蔫头耷脑地垂下了高昂的头颅,叶片边缘微微卷曲。几只绿色的蚱蜢有气无力地在草茎间蹦跶了几下,便躲进阴凉处不动了。那条小水沟散发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淤泥和腐烂植物的淡淡腥腐气味。
顾安站在空地中央,环顾四周。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时空的透视镜,穿透了眼前疯长的、纠缠成一团的野草和散落的碎砖乱石,看到了未来的景象。
“这里,”他指向靠近水沟的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那里地势略低,野草尤其茂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清晰,“将来铺上那种厚厚的、有弹性的彩色软胶地面,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装上矮矮的、磨得光滑的单杠,还有那种转盘的扭腰器、能前后晃的太空漫步机,再弄两个石头做的象棋台……老人们早上可以来这里舒活筋骨,聊聊天,就像沈爷爷那样精神抖擞。”他手指平稳移动,如同测绘师的标杆,指向空地中央一大片开阔区域,“这里,把草根都刨干净,石头捡走,平整出来,铺上结实的水泥或者能渗水的红砖,弄个篮球场或者羽毛球场,架上铁框子和网子。
年轻人放学、有空了也有地方打球,不用再眼巴巴挤着去镇上。”目光又沉稳地投向水沟对面那片略显荒凉、长着几棵歪脖子杂树和稀疏灌木的地方,“那边,把那几棵歪脖子树修剪一下,灌木杂草彻底清理干净,种上些泼辣好活的花,月季、太阳花、小雏菊……颜色要鲜亮。再搭一个木头凉亭,顶上盖着厚实的茅草或者灰瓦,里面放上石桌石凳,刷上桐油防蛀。夏天能乘凉歇脚,雨天能坐着听雨看景。”他甚至规划了花圃的边缘细节,“用村里拆下来的旧青砖,或者河滩里挑拣出来的圆滚滚的鹅卵石围边,省钱又有我们村的味道。”
随着他朴实却充满画面感的描述,一幅生机勃勃、色彩鲜活的未来画卷,在沈知微和顾峰眼前徐徐展开,仿佛荒芜沉寂的土地被注入了一股神奇而温暖的生命力。阳光似乎也变得柔和明亮起来,照耀着想象中的绿树、鲜花、奔跑的身影和老人们舒心的笑容。
“哇!”顾峰张大了嘴巴,黑亮的眼睛里仿佛点燃了火焰,“那以后我们也有地方打球了?不用再在晒谷场上跟老母鸡抢地盘,还被鸡屎滑倒了!”他兴奋地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高高跃起,篮球划出完美弧线落入篮筐的英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憧憬。
沈知微也被这详尽而美好的蓝图深深吸引,她凝视着顾安专注而明亮的侧脸,阳光在他鼻尖和睫毛上跳跃,由衷地赞叹:“安哥哥,你想得真周到!花圃、凉亭……老人们肯定喜欢极了!这地方要是建好了,收拾漂亮了,不比镇上那个小公园差!甚至更有我们村自己的味道!”她的脸颊因为兴奋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
就在这时,顾安的意识深处,那片淡蓝色的光幕悄然浮现,如同脑海中打开了一扇无形的精密工作室: 【小爱同学:检测到宿主进行实地勘察,蓝图构想具象化。‘基石计划’运动广场部分数据更新…】 【环境扫描分析中:土壤湿度偏高(72%),建议运动区域基础垫高处理。排水系统为重中之重!小水沟需疏通(堵塞度85%)、拓宽(目标宽度≥1米)、硬化或铺设涵管…野草主要为牛筋草、牵牛花(根系深度平均35cm),清除需彻底,建议小型旋耕机械租赁(预算估算中)…器材选型建议:优先采购镀锌钢管+工程塑料复合材质(防锈耐用)…初步预算重新核算中(含材料、人工、机械租赁)…】
一行行精准的数据、务实的建议和冰冷的符号在光幕上快速流淌,如同最精密的工程师在绘制蓝图、核算成本。顾安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信息牢牢记在心里,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条散发着腐味、如同病弱肠道般的小水沟,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这条沟是命门,得第一个好好弄。挖深、拓宽,底下铺上粗管子,上面盖上水泥板或者再种点水草净化。不然一下大雨,洪水下来,这里还是得淹成一片汪洋,什么单杠、什么凉亭,都得泡汤,心血全白费。”
“嗯!对!太对了!”沈知微用力点头,马尾辫随之晃动,“排水最重要了!地基打不好,上面盖得再漂亮也没用!”
顾峰则像撒欢的小狗,沿着空地想象中规划好的边界线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兴奋地指指点点,声音在空旷的野地上回荡:“这里是球场!这里是花圃!这里是凉亭!哥,凉亭叫啥名儿好?‘望月亭’?‘歇脚亭’?还是‘老头乐亭’?”他被自己最后一个想法逗乐了,咯咯笑起来。
顾安看着弟弟充满活力、对未来无限憧憬的身影,又看看身边目光灼灼、充满信任和支持的沈知微,最后,他的视线深深投注在这片承载着他沉重期望与无限可能的荒芜之地上。灼热的风掀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拂过他稚嫩却神情坚毅的脸庞。远处,村庄的土房子在热浪蒸腾中微微扭曲,烟囱里升起几缕稀薄的炊烟。他稚嫩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磐石般沉静的意志在无声流淌。
“名字不急,”他轻声说,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荒草的遮蔽和时间的迷雾,看到了未来那片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笑声朗朗、老人们安适闲坐、孩子们奔跑嬉戏的乡土乐园。
他弯下腰,粗糙的手指在混杂着碎石的泥地里摸索,然后,紧紧握住了一块刚刚捡起的、棱角分明却带着泥土温润的青石。那粗糙坚硬的触感深深印入掌心,沉甸甸的份量感,如同他此刻心中那无比清晰、坚不可摧的决心——这决心,便由此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