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珠饱满欲滴,沉甸甸地挂在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上,像一串串被遗忘的碎水晶,在初升的、带着金边的阳光里闪烁着微光,每一次草茎轻微的晃动都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顾安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老旧自行车,车架锈迹斑斑,链条随着转动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嗒啦、嗒啦”声。
后座用粗麻绳紧紧绑着一个灰蓝色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磨损严重的钢卷尺、几截颜色各异的粉笔头、一个边角卷得像煎饼的旧笔记本和一支塑料壳开裂、笔芯墨水快耗尽的蓝色圆珠笔。
顾峰像只精力过剩、刚从圈里放出来的小马驹,围着他哥身前身后地蹦跳,手里捏着半块从沈家带回来的绿豆糕,金黄的糕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沾在他洗得发白的汗衫前襟上。
“哥,微微姐真带麦乳精啦?那东西冲水喝,甜得能齁掉牙!大头说喝一口能甜到脚底板!”顾峰吸溜着口水,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溪水里的黑石子。
“嗯,还有几盒钙奶饼干,硬邦邦的,泡着吃正好,给阿婆她们。”顾安点头,目光沉沉地越过村口那几棵虬枝盘结、粗大树根扎入大地的榕树,投向村东头那片被乳白色晨雾温柔包裹的巨大空地。那里,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狂欢,狗尾草、牛筋草、牵牛花…高高矮矮,密密匝匝,绿得发黑,高得能没过顾峰的腰际。
几丛浑身是刺、气势汹汹的野蓟在其中探出紫色的、毛茸茸的刺球脑袋,像一群埋伏在绿色海洋里、不怀好意的哨兵。
一条浑浊的小水沟懒洋洋地贴着空地边缘淌过,水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绿藻,几片腐烂的菜叶和细小的泡沫被水流推着,缓缓地打转。几只瘦骨嶙峋、皮毛黯淡的土狗在草丛深处窸窸窣窣地刨着什么,惊起一片聒噪的褐羽麻雀,“扑棱棱”地飞向灰蓝色的天空。这就是他“蓝图”里的核心——未来的运动场和小公园的心脏。
此刻,它荒芜、寂寥,像一个被时光老人彻底遗忘的粗陋角落,只有无边的野草在风中起伏,发出低沉的、如泣如诉的“沙沙”声。
“安哥哥!峰弟弟!等等我——!”一声清脆得如同山涧击石的呼唤,划破了村口沉闷的空气。
沈知微骑着一辆崭新的、通体粉色的公主自行车出现了,阳光下,车把和轮圈闪着耀眼的金属光泽。车把上挂着一个靛蓝色、带有精美民族风刺绣的编织袋,鼓鼓囊囊,随着车轮的转动而轻轻摇晃。
她今天穿了件清爽的浅蓝色运动短袖和同色系短裤,露出健康的小麦色手臂和腿,乌黑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褪色的红头绳也变得活跃起来,随着她蹬车的动作在晨光里活泼地跳跃着,像一颗骤然闯入灰暗背景里的、充满生命力的小太阳,瞬间点亮了这灰扑扑、弥漫着泥土和牲畜气息的村口。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微微姐!”顾峰欢呼一声,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带起一阵小小的尘土。
三人汇合,目标明确:先量门槛,再看空地。
村里的土路经过一夜露水的浸润和晨光的短暂烘烤,表面变得泥泞粘脚,深处却还带着湿滑的凉意,像无数张贪婪粘腻的小嘴,试图吸住他们的塑料凉鞋底,每一步都发出“噗叽、噗叽”令人不快的声响。低矮的土坯房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墙壁被岁月和风雨啃噬得坑坑洼洼,如同生了癞疮,露出里面粗糙发黄的稻草筋骨,无声诉说着贫困的沉重。
许多人家门口都有一道或高或矮、饱经沧桑的石门槛,大多是用不规则的青石块或灰扑扑的麻石胡乱砌成、垒成,棱角在常年的踩踏下变得圆钝光滑,却也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高度,像一道道沉默的、拒绝低头的古老界碑。
他们首先来到村尾那间最为破败的屋子,陈阿婆家。那扇摇摇欲坠、木板开裂、糊着半透明塑料纸的木板门,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它彻底吹散架,连同里面那个微弱的生命一起。门前的石槛,正是前世悲剧的冰冷见证者。两块歪斜的巨大青石叠垒在一起,缝隙里塞满了黑泥和枯草,足有成年男子小腿肚那么高,边缘布满湿滑黏腻的青苔,像一张长满了绿霉的、沉默而贪婪的嘴,永远张着,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脆弱的平衡。
顾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却冰冷刺骨的手狠狠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野草和远处猪圈飘来的淡淡酸腐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他蹲下身,膝盖沾上了潮湿的泥土。从工具包里掏出那沉甸甸的钢卷尺,冰冷的金属触感激得他指尖一缩。“咔哒”一声,他按下卡扣,尺带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疲惫小蛇,“哗啦啦”地滑出尺盒。他努力将尺头压在门槛最凸起的尖角下,粗糙的石面刮蹭着他的指关节。
“阿婆!阿婆在家吗?”沈知微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悦耳,带着小心翼翼的问候。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吱呀——嘎——”,门板向内挪开一条昏暗的缝隙,露出陈阿婆那张深深刻满岁月沟壑的脸。皮肤枯瘦蜡黄,紧贴着嶙峋的颧骨,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球。她在看到沈知微和顾家兄弟时,眼神先是茫然地聚焦,随即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本能的畏缩取代,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她穿着一件打满深色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灰布衫,身体佝偻着,脊柱弯成一道令人心酸的弧线,像一棵被漫长岁月的霜雪彻底压弯、再也无法挺直的老竹。
“是……是镇上的小姐和顾家娃子啊……”阿婆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沙哑微弱,带着气息不足的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即将脱离枝头时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扶着门框的手枯瘦如柴,指关节肿大变形,像老榕树盘错裸露在地表的虬根。
“阿婆,我们来看您。”沈知微立刻上前一步,脸上绽开毫无隔阂的、温暖得像初春正午太阳的笑容,把手里的靛蓝色编织袋递过去,袋口敞开一点,露出里面印着红字的麦乳精铁罐和印着花花绿绿饼干图案的纸盒,“一点心意,给您补补身子。”
陈阿婆枯瘦得像鸟爪般的手颤抖着接过袋子,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对她而言显然过于沉重的袋子,让她本就佝偻的身形晃了晃。她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极快地闪动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惶恐覆盖,只是反复地、低声念叨:“使不得……使不得啊……太金贵了……我这把老骨头哪配……” 她的目光甚至不敢长时间停留在那些光鲜的包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