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冲进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时,李老四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微不可查,脸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李强跪在床边,握着父亲那只唯一能动的手,泣不成声:“爸……爸你醒醒……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飞檐啊……”
顾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窗外。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棂,给房间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
“强子,”顾安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把窗户打开!把窗帘都拉开!”
李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晚风带着山林的清凉气息涌入房间,吹散了浓重的药味。夕阳的金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将床边的一小块地面映得格外明亮。
顾安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在李老四耳边,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说道:“老四叔!天快黑了!您看看!您砌的飞檐!它们还在!它们还亮着!您看看啊!”
就在这时,林薇也冲了进来,她立刻明白了顾安的意思。她飞快地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那是她之前特意拍摄的,在夕阳余晖下,那对厝角头飞檐的特写视频!金色的阳光勾勒出飞檐流畅而遒劲的轮廓,每一片瓦当,每一道脊线,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熠熠生辉!手机屏幕的光,正对着李老四的脸。
奇迹般的,李老四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老四叔!您看!您砌的魂!亮着呢!”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量,“卧牛坪的人都记着您!您的‘孩子’,好着呢!您看看啊!”
仿佛听到了召唤,李老四的眼皮,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最终,定格在手机屏幕上——定在那对沐浴在金色夕阳下、仿佛浴火重生的飞檐上!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像是黑夜中划过的流星,短暂却璀璨夺目!那光芒里,有无比的眷恋,有深沉的满足,更有一种终于得以托付的释然!
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却无比安详的弧度。那只被李强紧紧握着的左手,指尖在李强的掌心,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
然后,那微弱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眼皮缓缓阖上。那只抬起的手指,也轻轻地、彻底地垂落下去。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天地间一声悠长的叹息。
李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爸——!”
王秀英的哭声也从门外传来。顾安和林薇僵立在床边,泪水无声地滑落。
福伯的轮椅停在房间门口,他静静地望着床上那具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的躯体,布满沟壑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老四安详的遗容,浑浊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如同深海般的悲恸和一种无声的告别。他枯瘦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轮椅的木质扶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夕阳的金辉,依旧温柔地笼罩着李老四的脸庞,也照亮了门口福伯那沉默如山、却承载着无尽哀思的身影。
李老四走了。带着对他亲手“砌魂”的飞檐最深沉的眷恋,在确认了它们依旧安好、依旧被守护之后,安详地走了。卧牛坪失去了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那对飞檐,也永远失去了一位视它们如命的“父亲”。
悲伤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了整个卧牛坪。然而,生活还要继续,传承不能断绝。福伯在沉默地守了一夜灵之后,第二天清晨,操控着轮椅,再次出现在了工坊学徒区的最前方。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篾刀和一段新的竹筒。他的动作比以往更加缓慢,每一次磨刀,每一次开破,每一次刮青,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那“沙…沙…”的磨刀声,“嚓…嚓…”的开破声,在寂静的工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学徒们红着眼睛,没有一个人说话。小玲默默地看着福伯那双布满老茧、稳如磐石的手,那双手刚刚为逝去的挚友守过灵,此刻却依旧拿起工具,传递着无声的信念。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磨刀石,沾了水,更加用力地磨砺着自己的篾刀。小芳也低下头,拿起一段竹筒,学着福伯的样子,用手指细细感受纹理,然后屏息凝神,开始下刀。她们的眼中,除了悲伤,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福伯刮好一片篾胚,并未像往常一样放下,而是用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在那片温润如玉的篾胚上,轻轻地、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笔直的划痕。然后,他将这片带着刻痕的篾胚,轻轻放在了矮几的正中央。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那目光深邃、沉重,如同山岳般压来,却又蕴含着一种托付千钧的力量。他抬起手,指向那片带着刻痕的篾胚,又指向窗外民宿那对飞檐的方向,最后,他的手指指向了每一个学徒的心口。
无声的誓言,在肃穆的空气中回荡:记住这“骨”,守住这“魂”。传承不息,匠心不死。
机器的低鸣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工坊里,只有那专注的磨砺声、沉稳的开破声、富有韵律的刮青声,以及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对逝去匠魂的深深缅怀和对未来传承的坚定信念,交织成一曲悲怆而雄浑的挽歌,在卧牛坪的晨光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