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三刻,坤宁宫的地龙早早熄了,残灰埋在龙口里,像一口被缝住的喉,吐不出热气。
皇后披着一件素绢中衣,赤足立在青砖上,脚底寒意顺着踝骨爬上来,她却一声不吭,只把脊背绷得笔直——仿佛只要再挺一点,就能把“母亲”两个字挺成一把刀,替她把前面的路劈开。
案上搁着一只鎏金剔犀匣,匣盖已开,里头躺着三样东西:
一枚乌银合符,正面錾“神武”二字,背面却刻着“令”——那是先帝御赐,可叫开紫禁城北上门;
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薄得能透光,五官却与小燕子有七分肖似——傅恒昨夜冒险从“粘竿处”秘库偷出;
一只白釉小瓶,里头是两粒假死药,外壁用胭脂写着“梨云”二字——那是皇后闺名,除了皇帝,再没人敢叫。
皇后伸手,指尖在瓶身停了一瞬,像被烫了一下,又缩回。
“娘娘,再拖,午门就要换钥了。”
乌兰嬷嬷低声催促,声音哑得像钝锯割木。
皇后抬眼,眸子里浮着一层乌泱泱的水光,却始终没有坠下来。
“再给我半盏茶。”
她转身,推开西梢间的雕花槅扇。
榻上躺着的女孩子,面色惨白,唇角却艳得异样——那是回光返照的霞色。
小燕子的手腕从锦被里滑出来,腕骨突兀,像一截被雪压断的梅枝。
皇后伸手,轻轻握住,掌心那道昨夜掐碎的血痂被体温一蒸,又渗出新红。
“额……娘……”
小燕子睫毛颤了颤,声音轻得像猫,却叫得完整。
皇后猛地咬紧后槽牙,把一声呜咽生生咬碎,咽进喉咙里,化成铁锈味的血。
她俯身,把额头抵在女儿额上,肌肤相贴,温度交叠——像要把彼此的记忆烙进骨缝。
“别怕,额娘今天送你出宫。”
她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刀尖上滚过,带着血珠。
“出宫……”小燕子眼波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可我是……和硕公主……”
“从今天起,你不是了。”
皇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绢包,打开——里头是一缕婴儿头发、一颗乳牙、一瓣干了的梨花。
她把绢包塞进小燕子掌心,合拢,再合拢,直到那可怜的指尖泛青。
“记住,你新的名字叫‘阿梨’,梨花白的梨,梨云皇后的梨。
从今往后,准噶尔、紫禁城、爱新觉罗——统统与你无关。
你要活着,像野草一样活着,连名带姓地活着。”
小燕子眼角沁出一滴泪,顺着太阳穴滑进鬓发,像一颗迟到的晨星。
皇后用指腹抹去,放到唇边,舔掉——咸而苦,像那年她亲手埋下的梨花白。
铜壶滴漏三声,外头传来两短一长的枭啼——傅恒的信号。
皇后深吸一口气,把人皮面具覆在女儿脸上,轻轻抚平,一寸一寸,像在擦拭易碎的瓷。
面具边缘与肌肤贴合的瞬间,小燕子忽然睁眼,声音细若游丝:
“额娘……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皇后笑了笑,嘴角扬起,眼角却弯下去——一张被悲喜反向撕扯的弓。
“我?”
她伸手,替女儿把额发别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像在整理自己的遗容。
“我自然留在这里,继续做皇后,继续做这紫禁城的活死人。
等你长大,等你的野草长出种子,再随风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