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铜漏三声，烛影摇红。
皇上换了素色常服，袖口仍带着御案墨香。
鎏金小兽炉里，沉水烟一缕，像是谁把叹息捻细了，慢慢放出去。
永璇被软轿抬到丹墀下，背上的血渍已结成厚壳，一动就裂。
她咬牙下轿，没让人扶，自己一步一步挪进暖阁，门槛高，她几乎是爬过去的。
地砖冷，沁得她打了个颤，仍规矩地叩首，额头抵地：“儿臣……叩见皇阿玛。”
御前太监早被屏退，深殿里只剩父女俩，连呼吸都听得见。
皇上没叫起，也没看她，只低头拨茶沫，声音像隔了三年秋风：“痛吗？”
永璇愣住。
她设想过无数开场——申饬、质问、甚至再赐一杖，却独独没料到，天子先问痛不痛。
鼻尖一酸，硬把泪咽回去，哑声答：“回皇阿玛……儿臣，该痛。”
“该？”皇上终于抬眼，眸色深得像打翻的砚台，“朕问的是皮肉，不是良心。”
他起身，踱到她面前，明黄袍角掠过她血迹斑斑的指尖，“三十杖，一杖不少。你数得清清楚楚，朕也听得清清楚楚。永璇，你向来怕疼，小时候跌破膝，要朕抱着哄半日。如今倒能咬着牙，把血往肚里咽？”
永璇额头仍抵地，声音发颤却执拗：“儿臣怕疼，更怕……欠人命。”
她深吸口气，脊背伤处立刻渗出新血，一滴落在金砖，像朱砂落雪，“那少年若终生残疾，儿臣便是挨一百杖，也还不起。”
皇上垂目，看见那滴血，脚尖微不可察地一挪，似想伸手，又忍住。
半晌，他负手转身，背影像一柄收鞘的剑：“你可知，宗人府已呈折子，那孩子右腿膝盖骨碎，即便接好，亦跛。”
声音低下去，“他才十七，尚未娶妻。”
永璇指尖抠地，指甲劈了也觉不出疼，只觉得冷，从骨缝里往外冒。
她俯身叩首，砰的一声，额前很快青紫：“儿臣愿以毕生俸禄、封地、爵位，换他一世医药。若他愿读书，儿臣供他考功；若愿经商，儿臣给他铺面；若什么都做不了，儿臣……给他当拐杖。”
殿中静得可怕。
皇上忽然伸手，把茶盏往案上一顿，清脆一声，像敲在她心口：“你倒大方。宗室颜面、朝廷法度，全让你拿去做人情？”
他俯身，一把攥住她胳膊，将人半提起来，龙目逼视，“朕再问你——下次还敢吗？”
永璇被扯得伤口崩裂，血顺着脊背淌进腰带，却硬生生站直。
她抬眼，第一次直视天子，泪在眶里打转，不肯坠：“若再有人囚衣染血、枷锁压肩，而儿臣手中有马、胯下有风——”
她哽咽，却一字一顿，“儿臣……仍敢。”
皇上虎口一紧，指节泛青。
那瞬间，永璇以为下一秒会是耳光，或是再赐一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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