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乾清宫的鎏金铜兽嘴里的龙涎香才燃到第二寸,养心殿外却已脚步雷动。
“皇上——公主府飞马来报!”
内侍李德全几乎是滚进来,额头磕得咚咚响,“小主子……小主子又抽过去了,太医令程砚秋束手无策,只说‘尽人事听天命’!”
“啪——”
康熙手里那枚和田白玉镇纸生生砸成两段,碎玉溅起,划破他右手虎口,血珠滚在明黄折子上,像一簇赤梅。
“朕还要这太医令何用!”
天子一声暴喝,殿梁上的积尘簌簌而落。
皇后本在里间替皇上挑灯理折,闻言手指一抖,朱笔“嗒”地落在折子上,晕开一片猩红。
她顾不得仪制,提着凤袍下摆疾奔出来,发髻上的金凤振翅乱颤。
“皇上!”
声音还未落地,已被康熙反手攥住手腕。
帝王掌心全是冷汗,指力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摆驾!公主府!”
四个字像刀砍斧劈,震得殿内外跪倒一片。
……
夜雪初霁,朱雀大街的积雪被御前侍卫踏得飞溅。
御辇在风里狂奔,三十二名抬辇太监几乎脚不点地。
皇后坐在侧畔,指甲死死掐进自己掌心,却一声不吭——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先哭出来。
辇内,康熙额角青筋跳动,一遍遍摩挲腰间那枚团龙玉佩——那是小燕子出嫁前夜,亲手给他系上的。
“皇阿玛,您放心,尔泰若敢欺负我,我就骑快马回来告状!”
女儿脆生生的笑还在耳际,如今却只剩“尽人事听天命”六个字。
……
公主府正殿灯火如昼,却鸦雀无声。
御前侍卫一路刀出鞘,吓得院中太医、稳婆跪满一地,额头抵着雪,无人敢抬头。
康熙一脚踹开殿门,寒气裹着龙涎香卷进来,烛火猛地一矮。
“程砚秋!”
天子声如沉雷。
老太医正伏在榻旁施针,闻言扑通跪倒,额头撞得乌青,手里银针“当啷”掉在地上。
“微臣……微臣该死!”
皇后一眼便看见榻上女儿:
小燕子面色金纸,唇色乌到发紫,七个月的肚子在锦被下剧烈起伏,像被狂风掀起的舟。
她左手被福尔泰攥得泛白,右手却无力垂在榻边,指尖一滴血,顺着指甲滴落——那是方才施针放血所致。
皇后眼泪瞬间决堤,却强忍着没哭出声,几步冲过去,一把推开挡路的太医。
“让开!”
她伸手想抱女儿,却在触及那冰凉手腕时,整个人一晃,几乎晕厥。
福尔泰眼疾手快扶住,“皇额娘!”
康熙随后而至,目光先落在女儿脸上,再移到那滩血迹,瞳孔猛地收缩。
他回头,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程砚秋。
“朕给你半炷香。”
天子声音极低,却字字带着血腥气——
“救不回公主,你一家老小,通通陪葬!”
程砚秋浑身抖如筛糠,额头抵地,血流满面。
“皇上……子痫合并血逆,已……已抽第二次,再抽一次,大人或可延命,但小主子……小主子必保不住啊!”
“朕不要听‘或可’!”
康熙一步上前,抬脚便将老太医踹翻,“朕要的是必定!”
他转身,目光扫过满殿太医,像狼入羊群。
“还有谁?谁敢立军令状?”
鸦雀无声。
唯有炭火“噼啪”一声,似在嘲笑帝王的无能为力。
皇后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成调:
“皇上,臣妾记得——太医院副判周容止,擅妇科奇难,此刻正在东华门值夜。”
她抬眼,泪痕纵横,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传他!若他也说‘不’,臣妾亲自动刀,剖腹取子!”
康熙一震,望向发妻——
皇后指甲已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凤袍上,像一簇簇怒放的红梅。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亦是这般神情,在难产一日一夜后,硬生生诞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好!”
天子豁然回头,厉声喝道:“李德全!持朕金牌,飞马东华门!一炷香不到,提头来见!”
“嗻!”
殿外马蹄声再次撕裂雪夜。
……
等待的一炷香,比一生都长。
康熙站在榻前,一步不让。
他看着福尔泰用帕子一点点蘸去女儿额上冷汗,看着皇后跪在脚边,把小燕子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无声落泪。
那手,曾拽着他衣袖撒娇,曾高举马鞭在草原上扬尘,如今却软得像一瓣凋零的海棠。
帝王忽然觉得,自己坐拥万里江山,却护不住一个掌心大的孩子。
……
一炷香将尽,殿外终于传来扑通一声——
周容止连滚带爬被李德全拎进来,官帽歪在一边,脸上还带着夜色的霜花。
他一眼看清榻上情形,脸色瞬间比雪还白,却一句话不敢多说,扑通跪地,三指搭脉。
殿内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在他脸上。
时间被拉成细丝,一圈圈勒在众人脖子上。
良久,周容止抬头,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
“臣——有一剂‘回阳倒痫汤’,以全蝎、僵蚕、胆星为君,佐以童便、韭汁,趁未抽第三番,急灌!或可遏逆上之血,挽大人于顷刻。然……”
他顿了顿,额头重重磕地,“小主子恐受震迫,或早产,或……夭折。臣不敢妄言十成,愿立军令状——七成!”
“七成……”
康熙喃喃,第一次在天下面前露出踉跄。
他回头,看向皇后。
皇后泪已干,目光笔直望向女儿高耸的腹部,忽然俯身,在小燕子耳边轻声:
“额娘只要你活着。”
再抬头,她声音冷得像雪:
“周容止,用药!若有差池,本宫亲手送你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