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樊建走了过来，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忧色重重：“大将军面临的正面压力骤增。我们的粮草、军械、被服，必须比原计划更快、更多地输送上去！否则，剑阁、汉中之险，亦恐难抵魏军倾国之力的猛攻！”
诸葛瞻沉默地走到那幅巨大的山川舆图前，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北方。
司马昭在洛阳的大肆封赏与魏军主力的频繁调动，与姜维密信中那句“艾近来频调兵将于沓中以西，动向诡谲”、与李球每日军报中描述的阴平小道魏军斥候活动日益猖獗的异常动向，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战术对照。
一边是正面战场泰山压顶般的强势威慑与压迫，另一边则是侧翼险僻之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诡异窥探与试探。
邓艾究竟意欲何为？司马昭如此高调的犒军与施压，是否正是在为邓艾某种更加大胆、更加出乎意料的军事冒险创造契机，或提供战略上的掩护与牵制？
内政刚见一丝微弱曙光，外部的军事威胁却以指数级别骤然放大。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时间紧迫感，仿佛能听见命运沙漏中沙粒飞速流泻的簌簌声响。
腊月三十，岁除之日。
成都城内，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开始此起彼伏地炸响，空气里弥漫开硫磺的独特气味。家家户户门扉上贴起了崭新的桃符与春联，虽笔墨大多质朴，却寄托着最殷切的祈福。
夜幕降临时，各式各样的灯笼被点亮，勾勒出坊市模糊而温暖的轮廓。炖煮腊肉的浓香、蒸制年糕的甜腻气息，与人们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努力编织着一幅辞旧迎新的祥和画卷。
诸葛瞻再次换上便服，仅带一二随从，信步来到北门外。此时的粥厂并未关闭，反而比平日更显用心。每人都额外分得了一小片油光锃亮的蒸肉和两个白胖的麦面饽饽。领到食物的百姓脸上洋溢着真切而满足的笑容，相互拱手作揖，道着“新年安康”、“岁岁平安”的吉利话。
诸葛瞻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看到了那几个曾因抢粥而险些挨鞭子的孩子。小家伙们此刻套着一件显然过于宽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却举着一个简陋的、用竹篾和彩纸糊成的风车，在人群中无忧无虑地奔跑嬉笑，那清脆的笑声像冰块敲击，纯粹而响亮
凝视着那毫无阴霾的笑容，诸葛瞻胸中蓦地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热流。是欣慰，是沉重如山的责任，更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想要守护眼前这一切微小幸福的决心。他这数月来的呕心沥血、艰难博弈、乃至剑走偏锋，不就是为了让这样的笑容能更多一些，能让这苦难的土地上，多保住几分人间的暖意吗？
然而，当他最终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返回那座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宫城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眼前这片短暂的热闹与祥和，投向了远方。
西方，暮色四合的天际线下，是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而阴郁的西山轮廓。山峦叠嶂之后，是那条令人寝食难安的阴平古道，是飞鸟难度的摩天岭险隘，是邓艾麾下那些行动诡谲、意图不明的精锐魏军。
新春佳节勉强粉饰出的点滴暖意，与自北方席卷而来的凛冽战意；民间艰难复苏的微弱生机，与边境线上浓得化不开的战争阴云，在这旧年与新年交替的脆弱节点上，剧烈地碰撞、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张力。
诸葛瞻仰起头，望向成都冬日灰蒙蒙的、却因万家灯火而显得不再那么冰冷的夜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轻的喃喃：
“景耀五年…先帝，关将军，张将军，父亲。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今年是景耀普照，国泰民安之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