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刘璿长长吐出一口气。
“需要多久?”他问。
“往返至少四个月,若沿途多停留,可能要半年。”刘氏说,“我知道夫君政务繁忙,但……皇兄,你就当是成全我一个心愿,成全他一次真正的休息。”
刘璿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庭院里,那株白牡丹开到了极盛,花瓣层层叠叠,如云如雪。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父皇刘禅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璿儿,你要善待思远。他为大汉付出的,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
想起自己监国时,诸葛瞻一手教他批阅奏章,深夜还在为他讲解治国方略。那时诸葛瞻,鬓角还没有白发。
想起这些年,每一次重大决策,每一次危机时刻,都是这个人在前方扛着。五十八岁了,腰背佝偻了,还在想为后世铺路。
“好。”刘璿转过身,眼中有着决断,“朕准了。不止三个月,朕给丞相半年假期。让他陪阿姊好好回成都看看,沿途不必赶路,想停就停,想看就看。”
刘氏霍然站起,眼中泪光闪烁:“皇兄……”
“但有一个条件。”刘璿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这一路上,你要替朕照顾好他。让他按时吃药,让他多休息,让他……暂时忘了他是丞相,只做你的夫君。”
泪水终于滑落。刘氏用力点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还有,”刘璿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递给她,“这是朕的通行令牌。沿途各州郡见此牌,须全力配合。朕会传令沿途官员:丞相此行是私访,不必迎送,不必惊扰地方,让他们夫妻清清静静地走这一程。”
刘氏接过金牌,沉甸甸的,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
“多谢皇兄。”她深深行礼。
刘璿扶住她,轻声道:“阿姊,该说谢谢的是朕。这三十多年,辛苦的不只是丞相,还有你。这次……就好好陪他走一走吧。”
......。
洛阳城南门。
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停在道旁,两匹骏马套着鞍鞯,另外三辆行李车跟在后面。护卫只有八人,都穿着便服,扮作寻常家丁。
诸葛瞻站在车旁,看着洛阳城巍峨的城墙。晨光熹微,城门刚开,进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挑着担的货郎,推着车的农夫,骑驴的士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生机。
“夫君,上车吧。”刘氏从车窗探出头来。她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支玉簪,朴素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妇人。
诸葛瞻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城,转身登上马车。
车帘放下,车厢内光线柔和。刘氏已经铺好了软垫,小几上放着茶具和几样点心。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城门,驶上官道。
诸葛瞻靠在车壁上,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们第一站去哪里?”刘氏问,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按计划,先往南阳,然后沿汉水南下,经襄阳、江陵,再入蜀。”诸葛瞻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到了襄阳,我想去看看……”
“看看羊祜?”刘氏轻声接道。
诸葛瞻点头,神色有些复杂:“羊叔子……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路两旁,麦田青青,农人在田间劳作。更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鸡犬之声相闻。
诸葛瞻掀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窗外。
这是他治理的土地。
这些是他治理的人民。
但他却好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他们。
“停车。”他忽然说。
马车停下。护卫首领策马过来:“丞相有何吩咐?”
“没什么,”诸葛瞻摇头,“只是想下来走走。”
他下了车,刘氏也跟了下来。清晨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路旁有片桃林,花开得正盛,粉云一般。
诸葛瞻慢慢走到田埂边。一个老农正在引水灌溉,见到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汗。
“老丈,”诸葛瞻开口,“今年的麦子长势如何?”
老农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好着呢!比去年还好!自从朝廷免了三年赋税,又发了新式农具,这地啊,就像知道报恩似的,拼命长庄稼!”
“家里几口人?够吃吗?”刘氏也走过来,温声问道。
“七口人!够吃,还有余粮卖呢!”老农说起这个,眼睛都亮了,“大儿子在县里当差,二儿子在军中,三儿子跟着商队跑生意。老汉我就在家种地,日子啊,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又看了看诸葛瞻和刘氏,好奇道:“看二位是富贵人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成都老家看看。”诸葛瞻说。
“成都好啊!”老农感慨,“听说那边现在也富庶得很!哎,要我说啊,这天下太平了,哪儿都好!”
马车重新上路时,诸葛瞻久久无言。
“怎么了?”刘氏轻声问。
“只是想起,”诸葛瞻缓缓道,“景耀四年时的成都,是荒芜的田地,是逃亡的流民,是易子而食的惨状。如今……”
他看着窗外欣欣向荣的田野:“如今,终于不一样了。”
刘氏握住他的手:“这都是你的功劳。”
“不,”诸葛瞻摇头,“是所有人的功劳。是马恒、赵柒他们在战场上流血,是董司徒他们在朝中操劳,是千千万万这样的老农在田里耕耘……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马车继续前行。
阳光渐渐升高,洒在官道上,洒在田野里,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车厢里,刘氏靠在诸葛瞻肩头,渐渐睡着了。她的呼吸均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诸葛瞻轻轻揽着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这一路很长,有数千里。
这一路也很短,只有半年。
但或许,这半年,将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珍藏的时光。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丞相,她不是公主。
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老夫妻,走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他们共同守护了半生的,大好河山。
马车辘辘,驶向春深之处。
而洛阳城,已在身后,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