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毫无察觉地从皇帝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走过,走向通往长春宫方向的宫道,很快,身影便隐没在假山石与繁茂树木之后,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属于草药的清苦气息,混在海棠腐败的甜腻里,几乎难以分辨。
皇帝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心头那团滞重的棉絮,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火星,不是燃烧,而是某种更细微、更难以捕捉的悸动。她终于要回到长春宫了,回到皇后身边。这本是他准许的,可此刻亲眼见她匆匆离去,满心满眼只有皇后病体的身影,那股复杂的滋味再次翻涌上来——释然?欣慰?还是……一丝连自己都耻于承认的、淡淡的失落与空茫?
纯妃站在皇帝身侧,将皇帝这片刻的失神和目光的追随,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锐利取代。皇上在看谁?魏璎珞?那个刚刚被皇上亲自开口、从辛者库放回长春宫的卑贱宫女?皇上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她?那眼神里的复杂,绝不仅仅是一个帝王对普通宫女的审视!
联想到皇上近日对长春宫那边不同寻常的关注(她自有消息渠道),对傅恒婚事异常强硬的态度,以及方才在棠梨苑,皇上对她那份“楚楚可怜”的回应里,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疏淡……许多零碎的线索,在此刻骤然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血液几乎要冻结的可怕猜测。
难道皇上他……对魏璎珞……
不,不可能!一个身份卑微、还曾与傅恒有过牵扯的宫女!皇上怎么会……
可眼前皇帝这片刻的凝望与失神,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刚刚因恩宠而升起的那点微末希望与得意,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翳。若真如此,那她苏静好算什么?她处心积虑的争宠,她放下身段的祈求,她以为可以倚靠的帝王恩泽,在皇上心里,难道还比不过那个低贱的魏璎珞一丝半毫?
强烈的嫉恨与危机感,如同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团扇冰凉的玉柄,指甲几乎要掐进雕花缝隙里。脸上却依旧维持着温婉柔顺的表情,甚至刻意将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轻轻唤道:“皇上?您……可是看见了什么人?是长春宫那边的宫女么?瞧着行色匆匆的,许是皇后娘娘那边……”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皇帝恍惚的沉思。
皇帝倏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可能已被纯妃看在眼里。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威严,只是那平静底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悦。
“没什么。” 他打断纯妃的话,语气冷淡下来,“朕还有政务处理,先回了。爱妃自便。”
说完,不再看她,径直转身,朝着与魏璎珞离去相反的方向,也是与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路径,大步离去。背影挺直,步履沉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望与失神,从未发生过。
纯妃站在原地,望着皇帝迅速远去的、毫无留恋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魏璎珞消失的宫道方向。暮春的风吹过,卷起地上更多的海棠残瓣,扑簌簌打在她的裙裾和绣鞋上,那甜腻腐败的气息,此刻闻来,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精心保养、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因用力攥握而微微泛白。方才皇帝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她从未得到过的复杂情愫,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了她的心头。
魏璎珞……
皇后……
还有那看似至高无上、心思却愈发莫测难懂的皇上……
纯妃的唇角,一点点勾起,那是一个冰冷到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眼底原本努力维持的柔婉与恭顺,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深藏的、淬了毒液的寒冰与算计。
这满园的海棠,谢了便谢了。
可有些花,不该开的,最好……永远也别想有绽放的机会。
她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满地狼藉的残红,挺直了背脊,朝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却比来时,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危机”与“决绝”的重量。这御花园的春日,似乎真的,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