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紫禁城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一并隔绝在外。
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悠长“吱呀”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回荡在傅恒空茫的耳际。他站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背对着那扇象征着家族荣耀与束缚的门扉,许久未动。
身上还穿着那身在养心殿面圣时的侍卫常服,布料挺括,却仿佛浸透了养心殿龙涎香的沉郁和皇帝那句句诛心的冰冷旨意,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早已凝结,此刻传来细微的刺痛,提醒着方才那场尊严尽失的冲突与绝望的抗争是何等真实。
“少爷,您回来了。” 老管家福伯颤巍巍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他打量着傅恒异常苍白的脸色和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心头惴惴。少爷今日入宫时辰不短,回来又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傅恒缓缓转过身,对着福伯勉强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干涩生疼。他抬步向府内走去,脚步虚浮,踩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竟有些踉跄。
暮春时节的富察府庭院,正是花草繁茂的时候。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旁,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在渐起的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抄手游廊下,一溜排开的青瓷缸里养着的碗莲也已冒出嫩绿的圆叶;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与草木清气。这本是他自幼熟悉、给予他安宁的所在,可此刻映入眼帘,却只觉得一片恍惚的不真实。所有的色彩、香气、生机,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冷的薄膜,触碰不到,也暖不进心里。
“恒儿?”
一个温婉中带着急切的女声自正厅方向传来。富察夫人,他的额娘,扶着丫鬟的手匆匆迎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常服,发髻稍显松散,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显然是等候已久。看到傅恒这副模样,她的心猛地一揪,快步上前,伸手想要触碰儿子的手臂:“恒儿,你这是怎么了?宫里……皇上召见,可是有什么……”
她的指尖还未触及傅恒的衣袖,傅恒却像是被烫到般,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富察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担忧更甚。
傅恒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心头翻涌的悲怆。他不能吓到额娘。他睁开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依旧沙哑得厉害:“额娘,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累了?” 富察夫人如何肯信,她打量着儿子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灰败,声音忍不住发颤,“恒儿,你别瞒着额娘。是不是……是不是为了尔晴那孩子的婚事?还是……金川那边……”
“婚事”二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傅恒刚刚结痂的伤口。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猛地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咔”的轻响。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没有!”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吓了富察夫人和周围的仆从一跳。“没有什么婚事!至少现在没有!”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可胸腔里那股郁气横冲直撞,让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皇上……皇上让我先去金川。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富察夫人怔住了。先出征,后成婚?这……这算是什么旨意?皇上的心思,当真莫测。可看儿子的反应,这“等待”绝非恩典,更像是……缓刑。她的心直往下沉。
“那……尔晴她知道了吗?” 富察夫人声音发涩。尔晴那孩子,心思细,又是皇后身边出来的,这门婚事虽说是皇上突然赐下,未必合乎恒儿心意,可旨意已下,女孩家的名节……
“她不必知道!” 傅恒猛地打断,语气冷硬如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额娘也不必再提!这门亲事……”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与厌恶,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非我所愿,亦非她之福。若能……若能战死沙场,一了百了,对谁都好。”
“恒儿!你胡说什么!” 富察夫人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次傅恒没有躲开,只是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这种话也是能浑说的?!你是富察家的长子,是皇上的臣子,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你怎么能……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她又是惊惧又是心疼,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金川凶险,额娘知道你不愿,可……可也不能说这样丧气的话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额娘……让你阿玛……还有你姐姐,可怎么活啊!”
提到“姐姐”,傅恒死寂的眼眸终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阿姐……长春宫里那个为了他耗尽心神、此刻正病骨支离的阿姐……若是知道他存了这般念头……
一股巨大的愧疚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垂下头,看着额娘紧紧攥着他衣袖的、已然不再年轻的手,那上面有操持家务留下的薄茧。他喉结滚动,终究,还是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嘶吼与绝望,死死地压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喘息。
“额娘,对不起……” 他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我……我去看看阿姐留下的东西。”
他轻轻挣开富察夫人的手,不再看她泪眼婆娑的脸,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像一杆被风雪摧折却勉强挺立的孤竹,绷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
穿过熟悉的月洞门,绕过嶙峋的假山,他的小院就在眼前。院中那棵他幼时亲手种下的梧桐,已亭亭如盖,新叶在暮色中泛着墨绿的光泽。往日归家,看到这棵树,心头总会掠过一丝安宁。可今日,这安宁早已荡然无存。
他推开自己书房的门。室内陈设简洁,书卷气息浓郁。多宝阁上,除了书籍兵刃,还摆着几样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一枚磨得光滑的鹅卵石,是幼时与阿姐在河边拾得;一只粗糙的草编蚱蜢,不知是哪年哪月何人随手所赠,他却一直留着;还有……一个褪了色的、绣工稚嫩的荷包,里面空空如也,却被他用一块素绢仔细包着,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的目光落在那荷包上,仿佛被灼伤般迅速移开。那是更久远的记忆,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属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