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书案后,颓然坐下。案上摊着一本未读完的兵书,旁边是墨迹已干的砚台。他怔怔地看着,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书扫落在地!厚重的书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书页散乱开来。
还不够。
他猛地起身,抓住案上那方上好的端砚,高高举起,想要狠狠砸下!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和狂乱的痛苦。砸碎它!砸碎这令人窒息的桎梏!砸碎这无法抗拒的命运!砸碎……那个高高在上、轻易决定他人悲欢的帝王身影!
然而,手臂举到最高处,却僵住了。
砸碎了又如何?
能改变圣旨吗?能让他不去金川吗?能……让她不用嫁给尔晴吗?能让他……堂堂正正地去守护想守护的人吗?
不能。
通通不能。
他是富察傅恒。是御前侍卫,是即将出征的将领,是皇后的弟弟,是家族期望所系的嫡长子。他有他的责任,他的枷锁,他必须维持的体面与冷静。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牙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悲鸣压回去。高举的手臂,终是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来。端砚“咚”地一声,被轻轻放回了原处,甚至没有磕碰到案角。
他跌坐回椅中,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有发出更大的声响。只有那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暮色渐浓的书房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冰冷的心壁上。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噬。富察府各处次第亮起了灯火,温暖的光晕透过窗纸,朦胧地映进来,却照不亮书房角落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也暖不了那个深陷在椅中、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年轻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颤抖渐渐平息。傅恒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平静。眼底那片灰败之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死去了,又有什么更加坚硬、更加决绝的东西,悄然凝结。
他慢慢地、极其细致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兵书一页页拾起,抚平,重新放回案头。又拿起那块素绢,将那个褪色的荷包仔细包好,收回多宝阁的暗格深处。
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气息涌入,微凉。他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片巍峨的宫殿群在夜色中只剩下沉默而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金川……
他缓缓握紧了拳。
既然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那便去吧。
去那尸山血海,去搏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首功”,去走一条或许永远没有归途的路。
至少,在抵达终点之前,他还可以……暂时远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远离那个必须迎娶的“妻子”,远离这座辉煌却冰冷的宫殿,也远离……那个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奢望的身影。
夜色,彻底笼罩了富察府,也吞没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年人的、炽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