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侧殿的值房内,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红萝炭几乎不见烟尘,只幽幽吐着稳定的、橘红色的光,将一室烘得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燥热。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皇后惯用的安息香与药材混合的气息,隔绝了殿外那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声。这里是紫禁城里为数不多能在如此酷寒中维持一方温暖舒适的所在。
傅恒坐在靠窗的一张紫檀木圈椅里,身上厚重的侍卫冬装外氅早已脱下搭在一旁,只穿着里面深蓝色的箭袖常服。他是奉旨来探视皇后病情的,皇后服了药刚睡下,明玉便引他到此稍候。按理,他该去正殿外间等候,或去寻太医询问详情,可脚步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间能看到部分宫道的侧殿值房。
窗户被厚实的棉帘遮着,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隙。傅恒就侧身坐在那里,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死死地、一瞬不瞬地投向窗外那一片被狂风暴雪统治的混沌世界。缝隙狭窄,视野有限,但他知道,就在这片混沌的某处,那个单薄的身影,正在一寸一寸地移动。
他看不见她具体的样子,只能凭借偶尔风势稍减、雪幕暂薄的瞬间,捕捉到远处宫道上一个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极其缓慢挪动的模糊影子,还有那影子每隔片刻,便会矮下去一截——那是她在叩首。每一次那影子的矮下与艰难起身,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心口狠狠剜过,留下焦灼剧痛的伤痕。
值房内温暖如春,炭火噼啪。可傅恒却觉得那股暖意是如此的虚假而讽刺,它们包裹着他的身体,却一丝一毫也钻不进他那颗早已冻僵、正在被凌迟的心。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与窗外那想象中彻骨的冰寒形成诡异的对比。
外面该有多冷啊。
那风,他在来时路上已经领教过,刮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带着雪粒,能轻易打透厚重的衣裳。那雪,不是柔软的雪花,是坚硬的、颗粒分明的冰晶,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迅速凝结成滑不留足的冰壳。而她,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宫女冬装,没有斗篷,没有手套,没有任何御寒之物……
她每走一步,赤裸的双脚踩在冰冷的积雪和更冷的青砖上,会是什么感觉?是针刺?是刀割?还是早已冻得麻木,只剩下骨骼与冰面碰撞的钝痛?她每一次跪下,膝盖触及那被无数人踩踏过、浸透了雪水寒气的砖石,又是怎样的滋味?还有那额头,不断地叩击在坚硬冰冷的地面,青紫,破裂,流血,冻结……
傅恒猛地闭上眼,想要阻断那汹涌而至的、令人窒息的心疼与想象。可没用。那些画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残忍地在他脑海中上演。他甚至仿佛能听到她压抑的、因寒冷和疼痛而变了调的呼吸,能听到她膝盖和额头撞击地面时那沉闷的、一下下敲打在他灵魂上的声响。
“璎珞……” 无声的呼唤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为更加剧烈的痛楚,闷在喉头,哽得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有什么资格心疼?有什么立场担忧?
是他,间接将她逼到了如此境地。若没有他与她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没有他宁死不愿接受赐婚的抗拒触怒龙颜,皇上又怎会如此刁难她,给出那样两条绝路?是他无能,护不住她,甚至如今连靠近她、为她遮挡一片风雪都成了奢望。
圣旨犹在耳边,帝王冰冷警告的眼神历历在目。他若此刻冲出去,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有任何牵扯,会带来什么?是皇上雷霆震怒,立刻逼他完婚?还是更甚,直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赌不起,也不敢赌。他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程性命,还有富察家的荣辱,甚至……可能连她最后一线生机,都会被他鲁莽的“关心”彻底断送。
他只能坐在这里,躲在这虚假的温暖之后,像个最怯懦的逃兵,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冰天雪地里受苦,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可能崩溃的极限。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苦千万倍。仿佛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随着她每一次艰难的步伐,每一次沉重的叩首,精准地戳进他的心脏,翻搅,切割,痛得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紧握的拳头因为太过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将那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掐破,温热的液体渗出,粘腻一片,他却浑然不觉。
炭盆里的火光明灭,映着他惨白如纸、因极度痛苦而微微扭曲的侧脸。窗外,风雪依旧肆虐,那个渺小的身影,在有限的视野里,时隐时现,如同狂风巨浪中随时会倾覆的一叶扁舟。
就在傅恒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这份凌迟般的痛苦彻底碾碎时,远处宫道上那个一直缓慢移动的模糊影子,忽然晃了晃,然后,毫无预兆地,矮了下去。
不是叩首时那种有规律的、带着韧劲的矮下,而是软绵绵的、失去所有支撑的坍塌。
像一株被冰雪彻底压垮的芦苇。
傅恒的身体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撞得圈椅向后挪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扑到窗边,一把扯开那道棉帘缝隙,整张脸几乎贴到了冰冷的窗玻璃上,瞪大了眼睛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