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的地龙烧得极旺,鎏金蟠龙纹的铜炭盆里,银霜炭无声地燃着,吐出融融的热气,将窗外呼啸的风雪声隔绝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皇帝负手立于窗前,明黄色的龙袍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的祥云纹路在透过明瓦窗的、被雪映得异常明亮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规整的光泽。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大雪纷扬,像是天神将整个云絮撕碎了倾倒下凡,密集得几乎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物。殿宇的飞檐翘角、庭中的古树枝桠,都在迅速堆积起厚重的、圆钝的白。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单调,却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原始的威压。
“这雪,下得越发紧了。”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侍立的李玉说。
李玉连忙躬身,觑了一眼皇帝望着窗外、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侧脸,小心翼翼附和道:“回皇上,是呢。奴才瞧着,怕是近些年最大的一场了。外头当值的都说,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雪粒子直往领口里钻,寒气透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看多了宫里冷暖而滋生的不忍,“这样的天儿……莫说人了,便是牲口也难熬。”
皇帝没有接话,只是依旧望着那片白茫茫的混沌。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风雪,落在了某个特定的、此刻正在这冰天雪地里挣扎的身影上。
李玉等了片刻,见皇帝沉默,心头那点犹豫挣扎了许久的话,终究还是冒了上来。他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主子心思深沉,难以揣度,可一想到晨间听到的、关于魏璎珞那丫头竟真的选了第二条路,在这般天气里赤足三步一叩的传闻,再联想到皇后娘娘缠绵病榻、皇上对长春宫若有似无的异样关注……他还是硬着头皮,用极轻、却足够清晰的声音说道:
“皇上……奴才斗胆多句嘴。那魏姑娘……终究是个女子,身娇肉贵的,这样大的风雪,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三步一叩……” 他顿了顿,感受到皇帝并未回头,也没有立刻斥责,才继续道,“奴才只怕……她熬不住啊。这要是冻坏了身子,落下病根,或是……有个万一……皇后娘娘那边,本就病着,若知道了,岂不更是忧心伤神?”
这话说得极其委婉,将担忧的重点引向了皇后的病体,而非直接为魏璎珞求情。可其中的意思,皇帝岂会听不出来。
皇帝依旧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应。暖阁里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剥声,和窗外被隔绝后显得沉闷的风雪呼啸。
他的眼前,却仿佛清晰地浮现出昨日,也是在这暖阁之中,魏璎珞跪在冰冷金砖上的情景。那时,她刚刚被从辛者库带过来,脸上还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风霜,眼神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坦然。他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亲口承认,她与傅恒之间,从未有过男女私情,所有流言皆是误会与诬陷;另一条,便是以戴罪之身,在这紫禁城中,赤足三步一叩,走遍东西六宫主要宫道,历时整整十二个时辰,以表其“诚心悔过”,对皇后绝无二心。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愤怒于傅恒那宁死不从的抗拒,恼怒于这宫女竟能牵动臣子如此心绪,更有一丝被皇后言中、被自己那点晦暗心思搅扰后的烦躁与迁怒。他给出这两条路,几乎是一种带着帝王傲慢的、近乎刁难的试探与惩罚。他内心深处,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期待——他以为,或者说,他希望,她会选择第一条。只要她肯低头,肯亲口否认那份“彼此有意”,他便可以顺势下台,既全了皇后的脸面(毕竟是长春宫出来的人),也仿佛能借此否定掉某些让他不快的“事实”,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重新纳入自己的视线范围,给予不同的“安置”。
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面对如此严酷的、几乎等同自残的第二种选择,怎么可能不选那条轻松得多的“否认”之路?几句违心之言,换免受皮肉之苦,甚至可能换来更好的处境,何其“明智”。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当他说出那两个选择时,他清晰地看到,魏璎珞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了剧烈的波动。不是恐惧,不是权衡利弊的狡黠,而是一种近乎被冒犯的震惊,随即,便是深切的痛苦与……一种奇异的、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土而出的决绝。
她几乎没有犹豫,甚至在他说完的下一刻,便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清晰而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没有了丝毫彷徨,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平静。
“奴婢……选第二条。”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凌坠地,“奴婢不敢欺瞒皇上,亦不敢……辜负真心。”
不敢辜负真心。
好一个“不敢辜负真心”!
那一刻,皇帝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头顶,混合着被彻底轻视、被公然“忤逆”的震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计划落空后的狼狈与……一丝极其隐秘的、被这份决绝所撼动的惊悸。
她宁愿选择在冰雪中受尽折磨,耗尽半条性命,也不愿为了自保,说一句违心的“从未喜欢”。
这份对傅恒的“真心”,竟是如此坚不可摧,如此……刺目!
“好,很好。” 他当时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寒冰,“既然你心意已决,朕……成全你。李玉,传旨——”
如今,不过一夜之隔,大雪如期而至,甚至远超预期。而她,竟真的……开始了。
李玉方才那句“身娇肉贵熬不住”,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沉浸在回忆与复杂心绪中的屏障。熬不住?她连否认都不愿,连那样显而易见的绝路都敢选,又怎会轻易“熬不住”?
可……看着窗外这肆虐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暴雪,听着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理智告诉他,李玉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这不是普通的雪,这是能将人活活冻死的酷寒。她那单薄的身板,赤着的双足……真的能撑过十二个时辰吗?
若她真的倒在这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