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毫无停歇之意,反而随着夜幕的降临,风势更疾,雪片更密,像是要将整个紫禁城彻底埋葬在纯白与寂静之下。
袁春望并没有离开。他就站在距离魏璎珞倒下的地方约莫十步开外的一处宫墙阴影里,那里有个凹进去的、堆放废弃花盆的角落,勉强能遮挡一些风雪。他身上的灰褐色太监棉袄早已被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白霜,嘴唇乌紫,整个人像一尊快要冻僵的雪雕。
可他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死死锁在雪地中那个蜷缩的身影上。看着她倒下,看着她在雪堆里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动静。厚厚的积雪迅速覆盖上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形彻底掩埋,只露出一角浅青色的衣料和散乱的黑发。
袁春望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是更猛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悸动。他想冲过去,他想把她从雪堆里挖出来,他想把自己的破棉袄裹在她身上,哪怕只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的脚像是生了根,被无形的恐惧和更清醒的认知钉在原地。
他冲过去又能怎样?他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太监,身上这件湿透的破袄比她的单衣好不了多少。他救不了她,甚至可能因为贸然触碰“戴罪”的宫女而招惹麻烦,连累她。他只能这样看着,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眼睁睁看着珍视的东西在眼前一点点被冰雪吞噬。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煎熬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是一年。就在袁春望觉得自己也要被这酷寒和绝望冻僵时,远处宫道的拐角,忽然出现了几点晃动的灯火,还有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是几个穿着厚实棉袍、提着羊角风灯的太监,簇拥着一个身影快步而来。那身影穿着玄色织金云纹的厚锦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可那行走间的气势,以及周围太监小心翼翼、屏息凝神的姿态,让袁春望瞬间认出了来人——是皇上!
皇帝似乎步履匆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径直走到魏璎珞倒下的地方,停下脚步。风灯的光晕照亮了那一小片雪地,也照亮了雪堆下那张毫无生气、青白交错、沾满雪沫和血痂的脸。
袁春望看见皇帝的身形似乎僵了一瞬。然后,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探她的鼻息(早有太监抢先做了,低声禀报“还有气儿”),而是用戴着玉扳指的、修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拂开了她脸上覆盖的、冰冷的雪粒。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袁春望从未在任何主子对待下人时见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
接着,在袁春望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皇帝竟脱下自己那件华贵厚实的玄色斗篷,将地上那冻得僵硬的、脏污不堪的身体仔细裹住,然后,手臂穿过她的颈后和膝弯,微微一用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魏璎珞的身体软软地靠在皇帝胸前,头无力地垂着,乌黑的发丝从斗篷边缘滑落,扫过皇帝明黄色的龙袍衣袖。皇帝抱着她,站起身,动作稳当,仿佛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毫无知觉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身,对李玉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便抱着魏璎珞,在太监们提灯簇拥下,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快步而去。积雪很深,他的步伐却迈得又稳又快,很快,那一行人便消失在茫茫雪幕与宫墙拐角之后。
风灯的光晕远去,那片雪地重归黑暗与寂静,只留下一个人形的浅坑,和些许挣扎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袁春望依旧僵立在那个堆满废弃花盆的阴暗角落。方才那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头。
皇帝……亲自抱起了她。
用那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纹斗篷包裹她,像对待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或是……一个值得怜惜的宠眷。
而他,袁春望,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甚至连为她拂去脸上冰雪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用自己单薄肮脏的身体为她遮挡风寒。
一股冰寒彻骨、深入骨髓的失落与无力感,伴随着更为尖锐的、混合着阶级差异带来的卑微痛楚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这漫天大雪,将他彻底淹没。他看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那方向通往养心殿,通往这紫禁城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也通往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却可能将她吞噬的世界。
雪,落在他僵硬的肩头,落在他空洞的眼眸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阴影里挪动脚步,走到魏璎珞刚才倒下的地方。那个浅坑还在。他蹲下身,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抹平那些痕迹,指尖触到的,只有刺骨的冰冷和迅速堆积的新雪。
什么也留不下。
就像他这份见不得光的、卑微的关心,在这紫禁城的冰天雪地里,悄无声息,无痕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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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后殿的一间暖阁,已被迅速布置妥当。地龙烧得极旺,数个炭盆同时散发着融融热气,将窗外凛冽的风雪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苏合香气,驱散了原本可能存在的药味。柔软的明黄锦褥铺在宽大的紫檀木榻上,魏璎珞被安置在那里,身上盖着厚厚的云丝锦被,只露出一张被仔细擦拭过、却依旧苍白得吓人的小脸。太医已经来看过,开了驱寒温补的方子,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将煎好的药汁,一点一点喂进她紧抿的唇间,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只有极少咽了下去。
皇帝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了李玉在门外候着。他独自坐在榻边的一张圈椅里,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处理政务,只是静静地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宫灯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勾勒出秀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不安的阴影,嘴唇依旧没有血色,干燥起皮。她睡得很沉,或者说,是昏迷得很深,呼吸微弱而均匀,除了偶尔因为寒冷或梦魇而轻微地瑟缩一下,再无其他动静。卸去了平日里的倔强、灵动、或是麻木顺从,此刻的她,显得异常脆弱,像一尊精美却易碎的琉璃人偶。
皇帝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回响起皇后容音那日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的话语:
“皇上……您不是在惩罚他们触犯宫规,您是在惩罚他们……彼此有意。”
“皇上……您在嫉妒。”
嫉妒?
他当时勃然大怒,斥其放肆。可如今,在这寂静的暖阁里,看着这个让他心绪不宁、甚至不惜用严酷手段去“考验”和“惩罚”的女子,如此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皇后的那句话,却如同鬼魅般再次萦绕心头,带着冰冷的、无可辩驳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