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无间地狱的绝对黑暗后,连寻常地府的昏沉鬼火都显得温暖起来。
后土娘娘收了轮回金莲灯,三人沿着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阶走着。两侧岩壁渗出暗红色的水珠,滴落在下方深渊,发出空洞的回响。越往下走,空气越是潮湿凝重,隐隐能听见某种深沉的潮涌声——不是水声,而是亿万魂灵低语汇聚成的、无休无止的悲鸣之海。
“苦海涯到了。”
后土娘娘停下脚步,前方豁然开朗。
刘渊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阔景象——
脚下是万丈悬崖,崖下是翻滚的黑色海洋。那不是水,是凝成实质的罪业、悔恨、执念,浓稠如墨,每一次翻滚都带起无数挣扎的手臂和扭曲的面孔。苦海无边,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
而在悬崖边缘,正有一场法会。
一座简单的青石法坛悬在苦海上空三丈处,坛上坐着一位披红色袈裟的僧人。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当他盘坐在那里时,却仿佛成了整个苦海的中心。
是地藏王菩萨。
菩萨双目微垂,双手结印,唇齿开合间,一个个金色梵文真言流淌而出。那些真言起初只是微光,脱离唇齿后便迅速扩大,化作斗大的金字,缓缓飘向苦海。
但更震撼的是菩萨身后的光轮。
那是一轮直径逾百丈的灿金色佛光,缓缓旋转,光芒既不刺眼也不炽烈,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温暖。佛光所及之处,翻滚的黑色苦海便稍稍平息,那些挣扎的手臂动作放缓,扭曲的面孔浮现出短暂的安宁。
而在佛光之外,是整个幽冥界无处不在的黑色鬼气。此刻,鬼气被佛光吸引,在苦海上空形成巨大的漩涡——一半是纯净的金色佛光,一半是森然的黑色鬼气,两股力量并非对抗,而是以一种玄妙的韵律交织、旋转,形成一个覆盖整个苦海涯的阴阳漩涡。
漩涡缓缓转动,每一次转动,都有细碎的光点从苦海中升起,如逆流的黑色雨滴,飘向法坛。
“那些是……”狐妗轻声问。
“已有悔意、刑期将尽的恶魂。”后土娘娘望着那些光点,“他们在苦海中受刑百年、千年,罪业洗净大半,心中生出一丝真悔。这一丝真悔,便是超脱的种子。”
刘渊凝神细看。
果然,那些从苦海中升起的光点,每个内部都包裹着一道虚弱的魂魄。他们身上的锁链——象征罪业的因果之链——已在漫长刑罚中锈蚀、松动。此刻在佛光照耀下,锁链进一步崩解,化作黑色粉末消散。
而那些魂魄的表情,也从永恒的痛苦中,短暂地浮现出解脱的宁静。
法坛上,地藏王菩萨的诵经声越来越清晰。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每一个字都沉重如山岳,却又轻柔如羽毛,落在苦海中,落在那些挣扎的魂灵心上。
“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乃至于睡梦中,悉皆安乐。”
诵到这里,苦海中异象陡生。
靠近法坛的一片海域,约三百丈方圆,黑色的海水竟开始变得透明。海水深处,数百道魂魄身上的锁链同时崩断!他们从海水中浮起,虚弱的魂体在佛光中重塑,原本狰狞的面容变得平和,浑浊的眼神恢复清明。
这些魂魄朝着法坛的方向,齐齐跪拜——不是跪地藏王,而是跪自己心中的那一念悔悟。
菩萨的诵经声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帘。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刘渊从未见过如此深邃却又如此清澈的眼眸。那眼中没有天神的威严,没有佛陀的庄严,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悲悯,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苦难,一切罪孽。
而此刻,那双眼睛正看向刘渊。
目光接触的刹那,刘渊感到时间仿佛停滞了。
不是他的时间法域,而是另一种更宏大、更根本的停滞——因果的河流在这一刻放缓,命运的丝线显现出模糊的轮廓。他看见自己身上延伸出无数条线,有的粗如手臂,连接着后土娘娘、狐妗、烬雪关的将士;有的细如发丝,连接着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有的笔直通往未来,有的蜿蜒回溯过去。
更奇异的是,有几条线若隐若现,仿佛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纠缠成无法解开的结。
“这位施主。”
地藏王菩萨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苦海的悲鸣,传遍整个悬崖。
“身负时间因果,过去、现在、未来之线纠缠如麻……有趣。”
菩萨的目光在刘渊身上停留了三息,三息间,刘渊感到自己从出生到此刻的一切重要抉择——留在桃园镇还是前往天庭,接受双川镇守使还是推辞,决定来幽冥还是留在烬雪关——这些抉择点都在那目光中一一闪现。
而后土娘娘微微一笑,向前半步:“菩萨法眼如炬。这位是我外孙刘渊,带他来幽冥见识见识三界秩序的另一面。若菩萨有缘,不妨点拨一二。”
地藏王菩萨的目光从刘渊身上移开,对后土娘娘合十一礼:“后土娘娘慈悲,为三界众生负重而行,贫僧敬佩。”
他的目光又落回刘渊身上,这一次,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时间法则修行者……自时辰道祖陨落后,三界已有三千年未出真正的传人了。”菩萨轻声说,“施主已至法域期,可曾想过,时间为何物?”
这问题来得突然,刘渊怔了怔,随即认真思索。
“时间如川,奔流不息,不可逆流。”他谨慎地回答,“修时间法则,是顺水行舟,借川流之势,亦可在局部截流改道。”
“川流之势……”地藏王菩萨重复这四个字,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那你可知,这苦海中的魂灵,最痛苦的是什么?”
刘渊看向下方翻滚的黑海。
“是……刑罚本身?”他试探道。
“不。”菩萨摇头,“是‘无休无止’。是今日的痛苦与昨日毫无区别,明日的折磨与今日全然相同。在绝对的重复中,连痛苦都会变得麻木,连绝望都会沦为空洞——这才是最深的刑罚。”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一点金光落入苦海。
以那金光为中心,海水开始变化——不是变得清澈,而是显现出“流动”。黑海中出现了漩涡、浪花、潮汐,出现了时间的痕迹。一些区域的流速加快,另一些区域放缓,整个苦海从一潭死水,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河流。
“时间赋予变化,变化带来希望。”地藏王菩萨缓缓道,“哪怕是最微小的希望——‘也许明天会不同’——这希望本身,便是救赎的开始。”
刘渊心中巨震。
他修时间法则,一直追求的是控制、是驾驭、是以时间之力克敌制胜。从未想过,时间最根本的力量,不是加速减速,不是回溯暂停,而是……赋予变化,赋予可能性。
“你看他们。”菩萨指向那些从苦海中升起的光点。
刘渊凝神看去,在菩萨加持了时间流动的苦海中,那些光点的升起不再随机。它们沿着某种轨迹,从苦海深处缓缓上浮,就像深水中的气泡,必然地、确定地走向水面。
“有了时间,悔悟便不再是偶然。刑罚有了期限,罪业有了尽头,再深的黑暗,也会因为时间的流动,而看见破晓的可能。”菩萨的声音悠远,“这便是贫僧在此设坛的意义——不是替他们受罪,不是免他们刑罚,而是赋予这苦海以‘时间’,让因果自然流动,让罪业有序消解。”
后土娘娘在一旁轻轻颔首:“所以幽冥需要轮回。轮回的本质,就是给所有魂灵一次‘重新开始的时间’。”
“正是。”地藏王菩萨合十,“可惜,如今轮回不堪重负,太多魂灵滞留,苦海越来越满,时间越来越凝滞……长此以往,三界平衡必被打破。”
他说到这里,目光再次落在刘渊身上。
这一次,目光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不是审视,而是……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