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这老太监叫王之心，司礼监随堂太监，掌管内宫膳食。就是他，在周延儒授意下，准备在今夜的参汤里下毒。
“朕记得，”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天启七年，朕还是信王时，你因偷窃王府财物，被管事太监打得半死。是朕路过，说了句‘罢了’，救了你一命。”
王之心浑身一颤。
“朕登基后，将你调进宫，提拔为随堂太监，月俸加了三次。”崇祯继续道，“去年你老家遭灾，朕还特旨赏了你三百两银子，让你寄回去安家——朕待你，薄吗？”
“皇爷待老奴恩重如山！”王之心以头抢地，咚咚作响，“老奴该死！老奴鬼迷心窍！老奴……”
“你是该死。”崇祯打断他，“但不是因为谋害朕，是因为背叛。”
他站起身，走到王之心面前，俯视着这个伺候自己七年的老奴：“朕能容你贪，能容你懒，甚至能容你在外面收些孝敬——但朕不能容你背叛。一次背叛，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王之心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曹化淳，”崇祯朝外唤了一声。
曹化淳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杯酒，酒色碧绿。
“王公公，上路吧。”曹化淳将托盘放在王之心面前，“这杯‘鹤顶红’是陛下特赐，走得快，不遭罪。”
王之心颤抖着手，端起酒杯，看了崇祯最后一眼。
崇祯背过身去。
酒杯落地，碎裂声清脆。
“拖出去，埋了。”崇祯声音平静，“对外就说，暴病身亡。”
“喏。”曹化淳挥手，两个小太监进来，将王之心尚温的尸体拖了出去。
暖阁里恢复寂静。
崇祯重新坐回龙椅，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七年了。从他十七岁登基，战战兢兢坐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他就知道，这紫禁城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魏忠贤倒台后，阉党残余暗中串联；东林党人看似忠贞，实则结党营私；勋贵们尸位素餐，只知享乐；边将们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他只能自己布局，自己执棋。曹化淳是他埋得最深的一颗棋子，埋了七年，终于在今朝收网。
代价呢？
代价是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代价是这七年里，他夜夜难眠，闭上眼就是各种阴谋算计。代价是……他今年才二十三岁，鬓角却已有了白发。
“陛下，”曹化淳轻声道，“英国公求见。”
崇祯睁开眼，眼中恢复清明：“宣。”
张世泽走进暖阁，单膝跪地：“臣张世泽，奉旨擒拿逆臣周延儒，现已押至宫外，听候陛下发落。”
“辛苦爱卿了。”崇祯虚扶一下，“起来说话。”
张世泽起身，这才看清暖阁里的情形。地上有未擦净的水渍，空气中有淡淡的苦杏仁味——那是鹤顶红的味道。他心中了然，不再多问。
“周延儒招了吗？”
“还未审问，但罪证确凿。”张世泽呈上那三本账册，“勾结白莲教、通敌卖国、私囤军粮、意图废立——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崇祯接过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便放在一边。
“爱卿可知，朕为何等到今日才动手？”
“臣愚钝。”
“因为朕要的，不是杀一个周延儒。”崇祯目光深远，“朕要的，是借周延儒这条线，把朝中、宫中、军中、甚至江南勋贵里的毒瘤，全部挖出来。现在时机到了——名单上十七人，今日午时前，全部下狱。他们的家产抄没，充作军饷；他们的党羽清洗，一个不留。”
张世泽心头一震。
这才是真正的雷霆手段。一日之间，清洗整个朝堂！
“陛下圣明。”他躬身道，“但江南勋贵那边……”
“刘孔昭已经控制粮草，镇江伯等人的私兵被堵在徐州。”崇祯淡淡道，“朕已下旨，削去他们爵位，押解进京。江南的勋贵体系，该换换血了。”
张世泽默然。
他终于明白，陛下这盘棋有多大。从关外天贵军练兵，到科尔沁部擒拿乌日更达赉，到白云观取账册，再到今日收网——每一步都在陛下算计之中。自己这数月奔波血战，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快刀。
但他不怨。能为这样的主子效力，是大明之幸，是臣子之幸。
“陛下，”他忽然道，“臣有一事相求。”
“说。”
“科尔沁部献公主求和，其心可悯。臣请陛下下旨，册封海东珠为公主，嫁与宗室子弟，以示天恩。乌日更达赉父子，可赐爵归藩，永镇科尔沁——如此，关外可安十年。”
崇祯看着张世泽，良久，笑了。
“爱卿仁厚，朕准了。”他顿了顿，“还有一事——此次平乱，爱卿居功至伟。朕欲加封你为太子太保，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另赐黄金千两，田庄三处。”
“臣不敢受！”张世泽急忙跪地，“臣所作所为，皆是本分，岂敢邀功？”
“朕赏你，不是因为你有功，是因为你忠。”崇祯起身，走到张世泽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这满朝文武，有能力的不少，但既有能力又忠心的，不多。你是一个，杨嗣昌是一个，曹化淳……也算一个。”
他拍了拍张世泽的肩：“大明需要你这样的臣子。关外需要你这样的统帅。回去好好养伤，开春后，朕还有重任交给你。”
张世泽眼眶微热，重重叩首：“臣，万死不辞！”
退出暖阁时，天已大亮。
朝阳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璀璨夺目。张世泽站在乾清宫外的丹陛上，望着这片恢宏的宫阙，心中感慨万千。
曹化淳悄悄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公爷，开封有消息了。”
“哦？”
“刘伯爷用陛下赐的‘万人敌’，在城头炸死了镇江伯的先锋部队，两千人死伤过半。江南私兵士气大挫，正在城外扎营，不敢再攻。”曹化淳嘴角浮起笑意，“山东总兵刘泽清的援军，明日就能到——开封，守住了。”
张世泽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周党覆灭，江南平定，关外安定，粮草无忧……
大明，终于过了这道坎。
“曹公公，”他忽然问，“你说陛下……累吗？”
曹化淳沉默良久，轻声道：“累，但陛下不能累。因为他是天子，是大明的脊梁。”
张世泽点点头，转身走下丹陛。
身后，乾清宫里传来崇祯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进他耳中：
“传旨：明日早朝，朕要亲审周延儒。让满朝文武都看看，背叛大明，是什么下场。”
声音平静，却透着森森寒意。
张世泽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他知道，明日之后，大明的天，将是另一番光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