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了一瞬。
林微研磨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内帑是皇帝的私库,与国库分开。先帝确有“济急银”的旧例,但宇文玺登基时年少,又逢政权交接,此事是否延续,她并不知晓。
“儿臣……惭愧。”宇文玺声音低沉,“登基之初百废待兴,此事便耽搁了。去岁方续备了三十万两,已拨给西北十五万。”
“也就是说,内帑如今只剩十五万两可供周转?”太后问。
“……是。”
珠帘外,林微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机要的君臣奏对,更没想到国库竟已空虚至此。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皇帝,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库是根基,内帑是余力。根基不稳,余力不足,则社稷危矣。江南水患,关乎数百万黎民生计,若处置不当,流民四起,动摇国本。这钱,省不得。”
“儿臣明白。已下旨缩减宫中用度,朕与皇后……与各宫用度皆减三成,以充赈灾。”宇文玺道。
“宫中用度能省几何?”太后声音微冷,“真正耗费银钱的,是那些层层盘剥的蛀虫。皇帝,赈灾银两,须派得力之人全程监管,直达灾民手中。若让那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莫说五十万两,便是五百万两,也是打水漂。”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已命锦衣卫指挥使暗中随行监察。”
“锦衣卫……”太后默然片刻,“也好。皇帝既已安排,哀家便不多言了。只是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之心,才是江山之固。”
“儿臣谨记。”
话题又转回后宫琐事。林微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继续手中的活计。琥珀粉已磨得极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金色光泽。
她心中却波澜起伏。太后的深谋远虑,皇帝的负重艰难,还有那看似遥远却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朝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这方后宫天地,与外面的江山社稷,原是一体两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宇文玺告退。脚步声经过偏殿时,略微停顿,珠帘被掀起一角。
林微忙起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宇文玺站在珠帘外,目光落在她沾着些许香料粉末的手指上,又看了看案上琳琅的药材器具,眼神柔和了些:“在替太后调香?”
“是。太后娘娘夜间眠浅,臣妾试配一味安神香。”
“有心了。”宇文玺顿了顿,“太后方才还夸你心思细,办事稳妥。好好伺候太后。”
“臣妾分内之事。”
宇文玺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林微望着皇帝略显沉重的背影,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位年轻的帝王,肩负着整个帝国的重量,在后宫之中,他可以是温柔的父亲,深情的夫君,但走出这宫墙,他必须是杀伐果决的君主。
而她,作为他的妃子,皇子的生母,又该如何自处?
“昭贵妃。”容嬷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太后请您过去。”
林微收敛心神,净了手,走入正殿。
太后仍坐在主位,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见她进来,示意她坐下。
“方才皇帝的话,你都听见了?”太后开门见山。
林微心中一惊,立刻起身跪下:“臣妾并非有意窃听,请太后降罪。”
“起来。”太后语气平静,“哀家若怕你听,便不会在此说话。听见了也好,让你知道,皇帝的不易,江山的艰难。”
林微依言起身,垂首肃立。
“你是聪明人,当知后宫与前朝,看似隔绝,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后缓缓道,“如今你位份尊贵,又有皇子,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学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只知争宠斗狠,却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臣妾明白。”林微真心道,“定当时刻谨记太后教诲,修身自持,不令皇上烦忧。”
太后审视她片刻,点了点头:“明白就好。这安神香,你需几日配好?”
“回太后,药材已备齐,再需两日炮制调和,三日后便可呈上试用。”
“嗯。去吧。”
退出慈宁宫时,日头已西斜。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在脸上,却让林微愈发清醒。
太后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反复思量。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提点她,甚至是……扶持她。
是因为霁儿吗?还是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沉稳与分寸?
亦或是,太后看到了后宫之中,需要一股新的、清正的力量来平衡?
林微不知道。但她清楚,从今日起,她不再仅仅是后宫的昭贵妃,皇子生母。她已被悄然拉入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棋局之中。
回到永寿宫,霁儿刚醒,正被乳母抱着喂奶。小家伙见到她,竟吐出奶嘴,朝她的方向挥舞着小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林微心中一暖,接过孩子,将他柔软的小身子搂在怀中。霁儿身上带着奶香,温热地贴着她,瞬间驱散了所有寒意与沉重。
“娘娘,”春桃悄声禀报,“张嬷嬷那边有消息了。司制房有个姓孙的绣娘,因前些日子失手损了一匹贡缎,被秦司制当众重罚,扣了三个月月例,还贬去浆洗房做粗活。那孙绣娘心怀怨愤,私下与人抱怨过秦司制克扣底下人份例,中饱私囊。”
林微轻轻拍着霁儿,眼神却锐利起来:“浆洗房……可是负责浆洗皇子衣物?”
“正是。张嬷嬷已设法与那孙绣娘搭上话,许了她些好处,她答应留意。只是……”春桃犹豫了一下,“张嬷嬷说,那孙绣娘胆子小,未必敢做什么。”
“不必她做什么。”林微淡淡道,“只要她长着眼睛,长着耳朵,关键时刻,能说句话就行。告诉张嬷嬷,慢慢来,不急。”
“是。”
霁儿在她怀里渐渐睡着了,小脸恬静。林微低头,在儿子额上轻轻一吻。
暗处的网,正在一点一点织就。而她要做的,是耐心等待,在合适的时机,收网,捕鱼。
窗外暮色四合,永寿宫的宫灯逐次亮起,将这座宫殿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而这光晕之外,紫禁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遥远的钟粹宫方向,传来隐约的、压抑的哭泣声,很快又被寒风吹散,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