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寿辰惊变(下)
那一声“带下去”的余音,仿佛还在慈宁宫殿宇的金漆梁柱间隐隐回荡。侍卫的脚步声、华贵妃被拖行时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她最后那一声凄厉不甘的哀嚎……所有声响混杂着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构成一幅荒诞而令人心悸的画面。
空气里还飘散着桃木符纸燃烧后的焦味,混合着笼中那白猫低哑的嘶吼,以及冯宫女身上散不去的、属于恐惧与旧伤的淡淡药味。
林微站在原地,明黄色的贵妃礼服在满殿狼藉中显得格外庄重,也格外孤清。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敬畏的、探究的、恐惧的——黏在她背上,又在皇帝冰冷的注视下仓皇移开。太后疲惫的叹息在耳边响起,她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仍站在大殿中央。
“昭贵妃,”太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却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松缓,“你也受惊了,先坐下吧。”
林微依言回到座位,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却微微发凉。赢了,至少在明面上,她似乎大获全胜。华贵妃轰然倒塌,妙音师太原形毕露,秦司制畏罪自尽。但她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紧绷。就像拉满了的弓弦骤然松开,留下的不是畅快,而是空茫的震颤。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皇帝宇文玺已经重新坐回珠帘之后,身影在晃动的珠玉光影里显得模糊而威重。他没有再说话,只摆了摆手。苏公公立刻会意,高声唱道:“太后凤体劳顿,今日寿宴,到此为止。诸位宗亲、命妇,请——”
逐客令下得干脆。殿内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行礼告退。无人敢多言,甚至连眼神交流都小心翼翼。经过林微身边时,步伐都不自觉地放轻、加快。很快,偌大的正殿便空旷下来,只剩帝、后(虽空悬,但林微此刻位同副后)、太后,以及几个心腹宫人。
方才的喧嚣与对峙,瞬间被一种更沉重、更真实的寂静取代。空气里悬浮着未散的紧张,还有权力更迭时特有的、冰冷的尘埃感。
“今日之事,你办得利落。”太后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林微身上,已不见方才的疲惫,只剩审视,“冯氏所言,句句惊心。华氏……竟如此大胆。”
林微起身,垂首道:“臣妾惶恐。若非孙太医细心,陆统领及时,兄长暗中相助,单凭臣妾一人,绝难查清如此多隐秘。臣妾只是……不想坐以待毙,更不愿霁儿和太后涉险。”
她将功劳分了出去,语气恳切,没有丝毫居功自傲。太后眼中神色缓和了些许。
珠帘后,宇文玺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冯氏,你安置在永寿宫?”
“是。臣妾已请孙太医为她诊治调理。”林微答。
“好生照料。此人,是重要人证。”宇文玺顿了顿,“那只猫……”
“猫亦已交由孙太医查验。孙太医说,其体内药物残留甚多,神智已难恢复,且极具攻击性。”林微补充道,“臣妾以为,此猫……留之无益。”
“既如此,待孙太医验毕,便处置了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断,“至于秦司制……既已自尽,便按宫规料理后事。其家人,逐出京城,永不叙用。”
寥寥数语,决定了几个人的生死与前程。这便是帝王之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太后叹了口气:“华氏自作孽,倒也罢了。只是她父亲镇北将军那边……皇帝须得妥善处置。北疆不宁,还需倚仗老将。”
“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宇文玺道,“华雄有功于国,然教女无方,纵女行凶,不能不罚。夺其太子太保虚衔,罚俸一年,令其闭门思过。至于兵权……”他略一沉吟,“北狄未靖,暂不宜动。且看后续吧。”
这番处置,在情理之中,又留有余地。既惩戒了华氏一族,又未彻底激怒手握兵权的镇北将军,维持了前朝微妙的平衡。林微心中明了,皇帝此举,既是帝王心术,也是给她,或者说,给后宫一个新晋的掌权者,一个明确的信号——扳倒华贵妃可以,但牵扯前朝大局,需慎之又慎。
“昭贵妃,”宇文玺忽然点名,“你今日当众揭发,虽有功,却也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华氏虽倒,其党羽未必甘心。协理六宫之权,朕既已予你,望你善用之,整饬宫闱,勿负朕望。”
“臣妾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与太后信任。”林微郑重跪下领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皇子的生母、受宠的妃嫔,更是真正手握权柄、需独当一面的后宫管理者。这份权力,是机遇,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风险。
“好了,都累了,散了吧。”太后挥挥手,神色倦怠,“昭贵妃,你那幅发绣《心经》,哀家看了,甚好。哀家会命人好生装裱,悬于佛堂。”
“谢太后。”林微再次叩首。
退出慈宁宫时,已是申时末。冬日的夕阳无力地挂在天边,将宫殿的影子拉得很长。积雪未化,反射着冰冷的光。林微踩在清扫过的宫道上,脚步有些虚浮。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春桃小心地搀扶着她,低声道:“娘娘,咱们回宫吧。小皇子怕是想您了。”
听到“霁儿”,林微空洞的心仿佛注入一丝暖流,点了点头。
回到永寿宫,远远便听见霁儿响亮的哭声。乳母抱着孩子在殿门口张望,见到林微,如释重负:“娘娘可回来了!小皇子午觉醒后不见娘娘,一直哭闹,怎么哄都不行。”
林微连忙接过孩子。说也奇怪,霁儿一到她怀里,哭声便渐渐小了,只抽噎着,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她颈窝,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乖,霁儿不哭,娘亲在这里。”林微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孩子身上熟悉的奶香和温热的触感,瞬间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这一刻,什么权力争斗,什么阴谋算计,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怀中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才是她全部世界的重心。
她抱着霁儿在暖阁里慢慢踱步,直到他彻底安静下来,沉沉睡去。小心地将孩子放回摇篮,盖好锦被,林微才在榻边坐下,接过张嬷嬷递来的热茶,缓缓饮了一口。
“宫里……现在情形如何?”她问。
张嬷嬷低声道:“各宫都安静得很,没人敢议论。毓秀宫被封了,宫人都被看起来,等候发落。惠妃娘娘方才派人来问安,说尚宫局那边几位主事女官想求见娘娘,请示后续事宜,都被惠妃娘娘暂时挡了回去,说让娘娘好生歇息。”
林微点点头。惠妃果然周到。
“冯宫女和孙绣娘呢?”
“冯姑娘喝了安神汤,已经睡了。孙绣娘听说华贵妃倒了,秦司制死了,又哭又笑,这会儿情绪也平稳些了,只是身子还弱。”张嬷嬷顿了顿,“还有……苏公公悄悄递了话,说皇上晚些时候,可能会来。”
林微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皇帝要来?是安抚,是询问,还是……另有深意?
她没说什么,只道:“知道了。你们都辛苦了,下去歇着吧。春桃留下。”
众人退下。暖阁里只剩林微与春桃,还有摇篮中霁儿均匀的呼吸声。
“娘娘,今日……真是险。”春桃心有余悸,“若非娘娘早有准备,步步为营,又有皇上……暗中默许,恐怕……”
“是啊。”林微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险胜一招而已。华贵妃是倒了,但你也听到皇上对镇北将军的处置了。罚了,但没动根本。华家还在,那些依附华贵妃的势力,未必就彻底散了。往后,这协理六宫的差事,怕是步步荆棘。”
“娘娘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