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的青年裹着孝衣,腰间别着根哭丧棒,可裴元昭分明看见,那棍子的竹节里,露出半截冷森森的钢刃。
他打了个寒颤,转身要喊守卫,却见那队伍已经拐进了巷口。
月光漫上来,照见送葬队伍的棺材上,落着只黑色的乌鸦,正对着临时牢房的方向,发出一声嘶哑的啼叫。
子时三刻的梆子刚响过,送葬队伍的白幡就扫过了临时牢房的砖墙角。
小石头裹在孝衣里的后背沁出冷汗,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腰间的哭丧棒——竹节里那截精钢刃硌得肋骨生疼。
队伍最前头的老哑伯扯着破唢呐,调子歪得像被踩断的树枝,守卒在门洞里搓着手骂骂咧咧:“大冷天的嚎什么丧!”
“回爷的话,”抬棺的二牛瓮声瓮气,“是铁坊陈铁匠家的小子没了,昨儿夜里……咳,没了。”他故意踉跄半步,棺材板“吱呀”擦过青石板,守卒的灯笼光晃上来,正照见棺材上那道用生漆描的“奠”字——底下还压着半枚暗红指印,是林九娘昨日咳血时溅上的。
守卒的鼻子突然皱了皱:“什么味儿?”
“烧的纸钱。”老哑伯从怀里摸出把枯黄的草纸,凑到灯笼上引燃,火星子劈里啪啦炸开来,混着风往牢房透气口钻——那是迷烟粉掺了艾草,辛辣里裹着股苦香。
小石头盯着守卒的喉结动了动,看他打了个大哈欠,灯笼“当啷”砸在地上。
另一个守卒刚要摸刀,眼皮就黏在了一起,直挺挺栽进雪堆里。
“起。”小石头低喝一声。
二牛和另外三个精壮汉子同时发力,棺材“咔”地掀开,麻绳、凿具“哗啦啦”掉出来。
他猫腰钻进牢房时,听见身后老哑伯的唢呐突然拔高了调门——这是暗号,谷口的暗卫已经解决了巡夜的马队。
牢房里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林九娘蜷在草堆里,见他进来,眼睛突然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钥匙在梁上。”她用下巴指了指,声音哑得像砂纸,“那两个狗官怕我自尽,锁了三重。”小石头踮脚取下铜钥匙串,锁链落地的脆响惊得墙角的老鼠“吱”地窜走。
“九娘姐。”他蹲下来要扶她,却被她攥住手腕。
林九娘另一只手扯开衣襟,从贴身布包里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时,竟是那本被搜走的《百炼钢火候要诀》。
“我抄了三份,”她的指甲掐进他手背,“真本在铁匠老张头的风箱里,这是假的。页脚的‘柒’字,是殿下教的暗记。”
小石头喉结滚动,突然想起三日前夏启给他束甲的场景。
那人身着玄色短打,亲手替他系紧护心镜的皮绳,指腹擦过他肩甲的凹痕:“你爹当年守玉门关,最后一口气还攥着半块铁——你们小石头家的骨头,是铁铸的。”他说“不许杀人”时,眼底像淬了冰;说“一个都不能少”时,又烫得人耳朵发疼。
“走。”林九娘拽了拽他的孝衣。
地道口在牢房后墙的砖缝里,是上个月修排水渠时夏启让偷偷挖的,此刻两个戍卫正用凿子撬砖,石屑簌簌落进他们衣领。
等最后一个工匠猫腰钻进地道时,东边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老哑伯的唢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雪落的声音,细得像针。
卯时的启阳校场,晨雾还没散透,夏启的玄色披风已经被百姓的欢呼掀得猎猎作响。
林九娘站在他身侧,素色短打换了件猩红对襟袄,是陈老参连夜翻出的嫁女喜服。
她手里的铁锤还沾着炉灰,刚才那一击砸在新铸的“百炼试验刀”上,刀锋劈开半人高的青石板,断石飞溅时,人群里爆发出山崩似的喊:“好刀!”
“他们想掐断我们的火,”夏启举起那柄断刃,刀身上还凝着晨露,“可火种在人心!”他的声音撞在校场的槐树上,惊起一群麻雀。
底下的百姓举着碎锅片、旧犁头,有妇人把刚蒸的枣馍往台上扔,沾着枣泥的馍砸在他脚边,“从今日起,启阳工政司独立记账、自主用人——”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典史,“凡敢再拘我匠者,我不再讲理,只讲刀!”
喝彩声里,裴元昭的官靴陷进了校场的泥里。
他攥着快马送来的密旨,皇帝的朱批还带着墨香:“林氏乃前军械司遗脉,若真有百炼技法,着即护送入京献艺。”他突然想起离京时恩师的叹息:“赵崇安那老匹夫,眼里只有党争。”可内廷几位老王爷的密信早就在他袖中焐热了——他们要的不是夏启的命,是北境这把能铸刀、能炼铁的火。
“大人。”随行的书吏递来笔墨,“要写奏疏么?”
裴元昭望着校场上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突然笑了。
他提笔蘸墨,笔尖在“弊在无制”四个字上顿了顿,最终落下:“宜设‘北境工务局’,授七皇子监管之权。”墨迹未干,西境关隘的急报就到了——孙记票号少东家烧了半院子账本,带着十车细软往南跑了,马蹄印子在雪地里拖得老长。
夜雨敲打铁皮棚顶时,天堑谷的高炉前已亮起了灯火。
夏启站在炉口,看着铁水在坩埚里翻涌,像团跳动的赤金。
林九娘裹着他的披风凑过来,手里端着碗热粥:“殿下,陈老参说新稻种该下肥了。”
他接过粥碗,指尖触到碗底的“柒”字暗记。
远处传来高炉鼓风的轰鸣,混着夜雨的沙沙声,像极了某种巨兽苏醒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