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在社稷。他低吟出声,笔尖重重落下,将其法虽出于野野字最后一捺拉得极长,几乎要划破纸背。
墨迹未干,他便抽了张桑皮纸覆上去吸墨,指腹压在北工试造所五个字上,能摸到纸背凸起的纹路——像极了启阳铁坊里,工人们掌心的老茧。
巡按官印在烛火下泛着青铜的冷光。
裴元昭解下腰间玉佩,将印信郑重按在落款处。
红泥溢出印边,在裴元昭三个字周围晕染开,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盯着那抹红,突然想起夏启递给他钢箭时说的话:这箭头淬了三次火,每次都要等星子落尽才开炉。
原来做官和打铁,倒有几分像。他自嘲地笑了笑,将奏疏卷进竹筒,用蜂蜡封了口。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竹筒上投下一道银边——像极了启阳兵坊里,蒸汽机活塞运动时闪过的冷光。
三日后,启阳寨北界。
夏启裹着玄色大氅立在雪地里,靴底碾得积雪咯吱作响。
裴元昭的青骢马就拴在十步外,马夫正往马槽里添豆料,豆粒落在冰上,发出细碎的响。
殿下不必远送。裴元昭搓了搓冻红的手,目光扫过夏启腰间——那里挂着前日试射的钢弩箭,尾羽在风里晃出一点朱红,京里的雪,比北境更冷。
所以裴大人更要多穿件狐裘。夏启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帽檐。
指腹触到帽檐下的白发,他动作微顿,前日您说赵相截了周剥皮的口供。
裴元昭瞳孔骤缩。
但您没说,赵相的人追了周剥皮三天三夜,最后在野狼谷找到的,是具被啃剩半张脸的尸首。夏启指尖敲了敲腰间的玉牌——那是从周剥皮身上搜出的字信物,此刻在雪里泛着幽光,周剥皮账本里记着赵相二十车盐引,可您猜怎么着?他突然笑了,启阳的盐仓里,上个月刚收了二十车私盐。
裴元昭后退半步,后背抵在马车上。
车辕上的冰棱被撞得簌簌落下,砸在他脚边的雪地上。
您看,我连赵相的盐引都能。夏启转身望向北方群山,积雪覆盖的山梁像条蛰伏的巨龙,您觉得,我会让真正的兵坊,留在您能看见的地方?
裴元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远处山坳里飘着几缕炊烟,那是前日夏启带他参观的——可此刻他突然想起,昨夜投宿启阳驿时,听见两个马夫闲聊:陈老参带着二十个工匠进鹰嘴崖了,说是要修什么水锤子
原来如此。他哑然失笑,伸手按住夏启肩膀。
掌下的体温透过大氅传来,烫得他眼眶发酸,殿下保重。
裴大人也保重。夏启退后两步,抱拳作礼。
青骢马突然长嘶一声,马蹄溅起的雪粒扑在两人脸上。
裴元昭翻身上马,缰绳一甩,马队便顺着雪径往南去了。
夏启站在原地,望着马蹄印被风雪渐渐填满,直到连尘烟都散了,才转身往鹰嘴崖方向走。
鹰嘴崖深处,溪流撞击岩石的轰鸣比往日更响。
陈老参踩着湿滑的石块爬上木台,粗粝的手指抚过新装好的水轮转轴:这榫头得再楔半寸!他回头喊了一嗓子,声音混着水声撞在崖壁上,惊起几只寒鸦。
夏启站在锻炉旁,看着工匠们将烧得通红的钢坯抬到铁砧上。
水力驱动的锻锤正缓缓抬起——那是根碗口粗的铸铁柱,顶端系着麻绳,随着水轮转动被高高吊起,又地砸下。
陈老参抡起铁钳。
锻锤落下的刹那,火星四溅如星雨。
钢坯在锤击下发出清脆的嗡鸣,声音穿透崖壁,惊得雪块从枝头簌簌坠落。
夏启伸手接住一块还带着松针的雪,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却掩不住掌心的热度——他腰间的钢弩箭不知何时滑了出来,尾羽扫过手背,痒得人心颤。
淬火!
工匠们将钢坯浸入冷水中,腾起的白雾里,一柄长剑的轮廓渐渐清晰。
夏启接过剑,指尖划过剑脊上的血槽——那是他亲自画的纹路,这剑,叫。他举剑指向夜空,剑锋划破寒雾,在月光下映出一道银弧。
恰在此时,一道流星从西秦边境方向划过天际。
赤红色的尾焰拖得老长,像把烧红的剑劈向人间。
夏启望着那抹光,嘴角扬起弧度:他们说废土是泥潭,可泥潭里......他剑锋一转,指向东方,能长出最硬的钢。
紫宸殿里,皇帝放下西秦犯边的战报。
烛火在他眉间投下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案头摆着裴元昭的奏疏,北工试造所几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
他伸手摩挲着玉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太子时,在御花园练剑砍断石桌的模样。
传旨。他对侍立一旁的大太监说,裴元昭的奏疏,着六部速议。
流星余烬尚在西秦边境飘散时,启阳寨的工匠们已扛着铁镐走向后山。
有人指着山脚新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第一座高炉选址,字迹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掩不住笔锋里的狠劲。
殿下说这高炉要能炼出比精钢更硬的铁。小铁匠用袖子擦了擦冻红的鼻子,到时候......
到时候,老匠头往手心里哈着热气,目光投向鹰嘴崖方向,那里还飘着锻锤的轰鸣,到时候,这废土上的钢,能敲碎所有想踩我们的脚。
山风卷着雪粒掠过木牌,二字被吹得忽隐忽现。
远处,第一座炼铁炉的地基已挖了半人深,冻土翻上来,露出底下黑黢黢的煤层——像大地藏了千年的火种,正等着被钢铁的声音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