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上,笑语晏晏之下,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举止,无不是小心翼翼的经营与衡量。她们所求的,无非是六太太的一份青睐、十七奶奶的一点留意,或是四奶奶的一句认可,好在这偌大的家族脉络中,为自家多挣得一丝微光与依傍。
唯大奶奶在席间细品一盏茶,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宴席陈设、戏台装束、乃至丫鬟待客的举止。她是长房长妇,原本寡淡,可自从郑傲失踪后,变得惯于审视。然而直至宴罢,她也未能寻得什么实在的错处,只在散席时对身边心腹婆子淡淡道“四嫂此番,倒真是用了心。”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男宾宴设在外院正厅,同样热闹。此处格局开阔,灯火通明,与内院的精致婉约迥异,扑面而来的是勋贵将门的轩昂之气。席面格局与内院不同,更重丰盛实在。正中是一头金红油亮的燌羊肉,大件硬菜如红烧蹄髈(万三蹄)、整鹅、肥鸡接连不断,佐以羊肉暖锅,热气蒸腾。酒是烈性的烧刀子与醇厚的金华酒并用,符合武家门风。院内临时搭制的戏台传来的乐声至此变得激昂,正唱着一出《单刀会》,铿锵鼓点与武将们的豪饮颇为应和。
闻喜伯郑虎臣端坐主位,身侧为十爷郑虤协同主持。平阳宗亲中辈分最高的郑熙陪坐,以示对族中长辈的礼敬。还有一人是江彬叔父蔚州卫千户江铠,也应邀同席。
与郑虎臣平辈的远房兄弟,如郑楂、郑楷哥、郑松、郑楠、郑梧、郑桐等十余人,依长幼次序分坐两桌。席间寒暄热闹,称颂主家盛情,亦不乏对京中见闻的打探。
七八位后辈如郑堤、郑坊、郑塘、郑圩、郑坪等另设一桌,举止更为拘谨,偶有兴奋张望,也被身边兄长以目示意而收敛。
郑虎臣的几位相熟江彬、江泰、李琮、曹班、马震、陈镇俱是军中英武之辈,声若洪钟,自成一股豪迈气象。郑直的连襟朱千户亦在此列,与众人谈笑风生。
于靠近厅门处特设一桌,朱总旗、刘三、贺五十、刘六、刘七等有体面的家丁头领都在此。他们虽也衣帽崭新,但举止恭谨克制,时刻留意着厅内动静,随时准备听用。
郑虎臣作为主轴,完美掌控着全场节奏。对宗亲,他持重亲切展现出族中领袖的包容;对部将,他豪迈不羁流露出生死袍泽的信任;即便目光扫向郑直亲随席,也会微微点头,以示看见与认可。
郑虎臣如今心愿已了,打算按照和四奶奶的筹划,想办法调出京师。按照朝廷规矩,边地是不会派勋贵驻守的,所以他瞄上了湖广总兵的位置。虽然这是郑虎臣与四奶奶商量好的,可是之前随着会昌侯孙铭的妥协,也就暂时撂下了。如今郑虎臣之所以急不可耐,也是事出有因。对,就是因为四奶奶前些日子提出要张罗为老太太修园子。
修园子这事他并不反对,却对四奶奶的动机有些怀疑。毕竟按照对方讲给他的,这动静可不小。以如今闻喜伯的家底,恐怕力有未逮。这事连从来不管家事的郑虎臣都晓得,四奶奶咋会不懂,偏偏对方就大包大揽的提了出来。
那么银子从哪来?思来想去,只能是郑十七。这不就是花兄弟的银子为他自个博名声?郑虎臣不愿意。若是家里有需要,花兄弟的也应该,可如今并不是这样。故而郑虎才打定主意,早点选调,免得四奶奶想东想西。这院子,就算要修也是留给郑十七修吧。
十爷郑虤今日作为副手,补阙拾遗,劝酒布菜,将各方宾客照料得滴水不漏。他听不懂郑熙的恭维,也不关心江铠的荤话,想的却是如今的朝局。
眼瞅着下月陛下万寿节后就要亲政,而郑直月底也将回京。偏偏这个时候,街面上的报纸开始零星出现指责中官的声音。
开始只是刊登在一些不入流的报纸上,可是慢慢的刊登这种评论的报斋越来越多,甚至风头隐隐有盖住了郑直的趋势。而更诡异的是,张文宪的《文报斋》在昨日也遮遮掩掩的刊登了一篇极为晦涩难懂,指桑骂槐的文章。让人不明所以,偏偏郑虤却读出了内里的话风也是对着中宫去的。再结合在太常寺听来的消息,顿时感觉风头不对。偏偏郑直没回来,他也不晓得讲给谁。
正所谓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经过这么多事,郑虤已经晓得论‘坏’他不是郑直的对手。况且对方有大气运,干脆下定决心以后靠对方了。都是兄弟,还是一母同胞,理该互相帮衬,不丢人。故而决定,帮郑十七做力所能及的事。
啥事是郑虤力所能及的呢?就是啥也不干,不给自个的两位娘子找事。至于银子?他堂堂的太常寺博士,难不成靠自个就挣不来银子?
前院酒宴从傍晚开始,一直到深夜。待寿宴圆满,宾主尽欢。四奶奶从容周旋其间,既未刻意张扬,亦无丝毫怯场。这场面不仅让老太太称心、寿星满意,更在不动声色间,于妯娌亲族前,稳稳立住了她作为闻喜伯夫人、足以主持中馈、襄助夫家的名分与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