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闻喜伯郑虎臣如常,上值前去了东院。金珠早已起身,却不施粉黛,只将头发松松挽了,穿了件极柔软的湖绸家常衫子,衬得孕肚微隆,别有一种慵懒风致。她并不在门口迎,只在内室窗下慢慢梳头,从铜镜里见亲达达进来,才欲起身。
“快坐着。”郑虎臣忙凑过来按住金珠肩膀,目光在她略显苍白却温顺的脸上顿了顿“今个儿可好些?夜里还吐么?”
“劳爷惦记,好多了。”金珠声音细细的,带着晨起的一点沙哑,并不多讲“爵主要不要在奴这里用些饭?”
郑虎臣这才留意到桌上已摆着一盏温度正好的蜂蜜水,并两样极清淡的佐粥小菜,恰是他因近日天热偏爱的口味。郑虎臣自然应了,扶着金珠落座,吃了起来。却并未在意有啥不妥,只觉此处比正房更随意放松些。
临走前,金珠才像是忽然想起,从枕边摸出个新绣的、带药草气味的安神香囊,递了过来“夜里挂在帐角,蚊虫不近,爷这几日案头劳神,或许能安睡些。” 香囊样式朴素,针脚细密,气味清苦,毫无邀宠的甜腻。
郑虎臣随手接过,嗅了嗅,觉得醒神,便揣入袖中。这一切,都未避着人,却也寻常得引不起任何注意。
转眼一白日过去,吃过晚饭后,劳累一日的郑虎臣照例和四奶奶叙话。很快,四奶奶就敏锐地闻到郑虎臣袖间一丝陌生的清苦药草气,似有若无,绝非自个院中所有。她不动声色,沏茶时笑问“爵主身上是什么香?倒别致。”
郑虎臣一怔,想起那香囊,随口道“金小娘给的,讲能驱蚊安神。” 语气寻常,像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四奶奶笑容不变,心却沉了沉。给亲达达做贴身物件,本是妻室的体贴。金珠这般‘无意’地做了,还不张扬,反倒更显用心。她抬眼,看着郑虎臣舒展的眉宇,忽然觉得,对方今日似乎比往日从西小院回来后,神色更松弛些。
第二日一早,郑虎臣再去找你东院时,发觉屋内略有不同。窗下那张他常坐的酸枝木圈椅,椅上多了个与衣裳同色、软厚适中的锦垫,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出。他坐下,觉得腰背处支撑格外妥帖舒适。金珠正对镜簪一朵小小的绒花,从镜中看到他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倚得更舒服些,眼波微动,依旧不语。
桌上除了蜂蜜水,还多了一小碟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白生生地堆着。郑虎臣顺口吃了几个,酥脆甘香,他对金珠道“你如今该多吃这个。”
金珠这才回头,柔柔一笑“是给达达备的。听人讲爷昨日在官厅与人议事至晌午,怕误了膳时,垫一垫也好。”
郑虎臣心中一暖,金珠连他前院的日程都‘偶然’听人讲了,且关心得如此具体自然,着实让他受用。
临出门,金珠才轻轻替郑虎臣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袍袖,那姿态全然是下意识的依附,毫无刻意。郑虎臣拍了拍金珠的手,觉得她今日气色似乎好些,心下宽慰。
入夜后,郑虎臣在四奶奶房中,话讲到一半,忽觉腰后空落,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四奶奶立刻察觉,心头那点疑虑的阴影骤然放大。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两日,爵主在东小院停留的工夫似乎并未延长,但每次回来,那种细微的、被妥帖照料后的倦怠,却一次比一次明显。那不是金珠‘做了…’什么,而是她将那份照料的‘恰好’与‘舒适’,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润物无声地笼了过去。
金珠什么也没争抢,她只是让郑虎臣在她那里,待得更舒服了一点。而这‘一点’日积月累,便是最柔韧也最难拔除的争夺。四奶奶看着爵主毫无所觉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形无影、却又切实存在的威胁。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后宅的较量,从来不在言语之间,而在方寸气息的流转之中。
天色大亮后,沈小姨妈才慵懒的睁开眼,亲达达和堂妹已经不见了踪迹。似乎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觉,可是她晓得不是。大前个儿堂妹借口探视三太太,将她引到了后院和盘托出,沈小姨妈才晓得亲达达要提前回来了。堂妹已经改了主意,在通州等着。沈小姨妈这才懂了对方的意思,虽然对堂妹有心撇下她有些不满,却也没有显露。于是当日,她们就借口三太太要静养,搬到了通州城外的这座田庄。而果然,昨夜亲达达果然来了。
在丫头麦穗伺候下简单梳洗后,沈小姨妈走出卧房。明间却不见堂妹,按照麦穗讲的,是去探视三太太了。至于堂姐和两个孩子,则在庄子里游玩。如今她身心俱疲,也无心细究。简单吃过午饭后,如同以往般坐在院中紫藤架下的胡床上看书打发无聊,心里却开始盘算日后的种种。堂妹果然靠不住,只是沈敬怜已经没得选了。昨夜半梦半醒间,她记得堂妹讲了,过一阵会想法子把她过到明路。
午后闷热,蝉鸣聒噪,吵的沈小姨妈心绪不宁。因为心里到底存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期盼,她咬牙起身信步游荡。不知不觉走到茶房附近,却在将到未到时,听得里头传来窃窃私语。听声音,是六太太身边的早儿,和三太太跟前第一得用的腊梅。
沈小姨妈本不欲听,可那话语间飘出的‘爷’、‘昨夜’等字眼,却像钩子般抓住了她的脚。沈小姨妈闪身隐在廊柱后,屏息细听。
“……我们太太今早起身,直道腰酸。”是早儿的声音,带着亲昵的抱怨,“都怪爷,昨儿夜里讲是来下棋,棋子没见动几颗,倒劳我们太太‘伺候’茶水到半夜。临走前爷还讲呢‘比在城里松快’,可不是么,在这儿,谁也扰不着。”
腊梅轻轻一笑,那笑声里有了然,也有几分自家主母受宠的微妙得意“我们太太倒是歇得早,可爷前儿后半晌过来‘商议南下渡船’,关在书房里足有一个时辰。出来时,我们太太耳上那对珍珠坠子就换成了红宝的,爷还说讲‘配你那件杏子红的衣裳正好’。我们太太那件衣裳,可是压在箱底,爷倒记得清楚。”
沈小姨娘妈听得耳热,心道“原来六太太留下,是为着这个!三太太“病”了,原来也是这般“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