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静立班末角落,眼帘低垂,仿佛殿中一切喧嚣皆与他无关。心神所系,全在方才被拖走的御史孙迪身上。此人与他算是有同乡之谊,然孙迪乃广信府人,自家是袁州府籍,不过泛泛之交。他依稀记得,去年乡党宴集同席时,孙迪言谈间便流露出对清流直谏之名的向往。今岁孙司谏三疏逼退佥都御史李良,声动朝野,想来更激得此辈心热。都察院御史,确是个搏名声的好位置。
可孙迪糊涂,他只见孙司谏风光,却未看透其中关窍。对方所为,是在维护郑中堂;彼时陛下也乐见其成;其余中堂们因题本案束手;百官冷眼。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而今呢?陛下欲显恩眷于郑中堂;刘首揆等人受累于题本案;郑中堂因朝鲜之功声望正隆;满朝心思多在规劝君上,谁愿此时横生枝节?孙迪样样不占。更致命的是,他竟以东林诗社社员的身份,弹参诗社名义上的会首!此乃士林交往大忌,除非有十倍之利,否则必遭反噬。严嵩心下暗摇,此等险行,是否值得再冒?
“臣郑直(程敬、张荣)谨领圣谕。” 殿中响起谢恩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郑直等人依礼四拜,接过封赏的旨意。
“朕已命光禄寺于谨身殿备宴,郑师傅与两位卿家可先稍憩,稍后与朕同饮。” 御座上的正德帝语气温和,目光掠过郑直时,却见他依旧是一副恭谨到近乎惶恐的模样,心下不由一叹。看来年初那场风波,确是将此人惊得狠了,如今这般草木皆兵,自个儿原先那些借他制衡刘首揆等阁臣的打算,还能奏效几分?思及此,正德帝不由对刘健等三位阁臣的恼意又深一层。老贼跋扈,竟将俺与朝臣皆逼至如此境地!
“臣都察院御史张津有本奏!” 一声清喝忽起,只见一名御史越众而出,踏上御道。正欲退朝的郑直三人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张荣更是心头一紧。然郑直与程敬面色未改,依旧稳步退下。张荣见状,亦忙收敛心神,紧随其后。
正德帝看着跪在御前的张津,方才稍霁的心情又蒙上一层阴郁。未等对方开口,便先发制人,声音转冷“科道言官,纠劾百官乃其职分,然须循规蹈矩。劾奏当由通政司呈转,岂可随意僭越,于御前喧嚷?此风若长,难免有沾直卖买名之嫌。” 言罢,目光锐利地扫向一旁的纠仪御史“纠仪御史失察,罚俸一月。御史张津,尔为风宪官,更应知法守法,今竟知法犯法,罚俸两月。”
张津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面红耳赤,一时僵住。领旨便是认了这‘知法犯法’的罪名;抗辩则要当面与天子争论自个儿是否‘沾直买名’。若为军国大事拼着廷杖也可博个忠直之名;可陛下轻巧一句便将事由定在了他个人操守与规矩之上。这让张津如何辩,又敢如何辩?进退维谷,莫过于此。
苦啊!
退回班序,立于谢迁身侧的郑直,面上无波无澜,冷眼看着御前这出骤起骤落的戏码。心下却不由暗忖,士别三日确当刮目。离京半载有余,今上这驾驭臣下、化解纷争的手段,倒是娴熟精进了不少。江侃昔日所言‘逆境催人’,诚不欺俺。
然此念一生,随即化作一丝隐忧。正德帝本就手握乾坤,若再洞明世事、精于权术,于臣子而言,恐非尽是佳兆。他正自思量,忽被一声厉喝打断“快传御医!”
凝神看去,却是那御史张津,竟在御前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颓然栽倒于金砖之上,原是隐疾突发。
郑直一时愕然,万没料到事态如此急转直下。眼见几名大汉将军迅疾上前,将人背负着往东侧疾行而去,他下意识地轻咳两声,以掩瞬间失态。不料这微响却引得身旁的谢迁侧目看来,目光沉静,似有探询。
郑直心念电转,晓得对方误会他这声咳嗽的意味。此时无言反显刻意,索性顺势而为,面上堆起几分近乎粗率的不安,转向谢迁,压低声音道“谢阁老,您看……陛下此番恩赏的荫职,是否该上表谦辞,方为稳妥?” 语带试探,更透着一股骤然得贵、唯恐招嫉的小心与俗气。
谢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只淡然应道“郑阁老宣威异域,安定藩邦,功在社稷。此荫乃酬功之典,实至名归,何必过谦。” 言语平直,却滴水不漏。
郑直闻言,脸上立刻浮起一种混合着得意与竭力压制的神色,眉眼间掠过一丝市井得志般的飞扬,又忙故作庄重地连连点头“谢阁老所言极是。” 旋即闭口,端正站好,将一个骤登高位、志得意满却又试图强装沉稳的‘幸进’之徒模样,演了个十足。
尚宝司,掌宝玺、符牌、印章。设卿一人,正五品,少卿一人、从五品,司丞三人、正六品。凡需用宝玺时,外尚宝司用揭贴赴宦官尚宝监请旨,至宫内女官尚宝司领取,外尚宝司用宝时,宦官监视,用毕,由宦官缴进。迁都京师后,尚宝司称外尚宝司,南京亦仍设尚宝司卿一人,实已无宝可掌。
然此皆细务。尚宝司向以恩荫寄禄,无常员。从洪熙元年蹇义开始慢慢形成以侍从儒臣、勋卫领卿,勋卫大臣子弟奉旨得补丞。而按照弘治朝慢慢确立的规矩,首揆一品恩荫,例拜尚宝司丞。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此番文荫之授,实有驱虎吞狼之深意。
去年有弘治帝在,有虞台岭战功摆着,哪怕郑直当时最高不过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依旧可以坦然接受荫子中书舍人。然今时不同往日,此荫非郑直所愿,亦非吉兆。今上此举,恐是要郑氏一门倾力效命。
经年历事,郑直渐悟天恩之重。郑宽讲的‘官家的东西,大到封爵、裂土;小到针头线脑都是记得清清楚楚,可丁可卯。讲了给多少,绝不会短了一毫,可同样的也不会多了一分。’王岳讲的‘皇家的赏赐,给你的,必须要。不给你的,不能要。’还有郑直自个体会到的‘君之所赐,从来非易受之物,俱需以心力前程相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