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过三巡,郑直持杯四顾,但见席间朱紫满堂,却多是旧时面孔。新进者寥寥,气象沉滞。这倒寻常,三个老贼柄国十数载,门生故吏盘根错节,纵是先帝英明,亦只能从中斡旋制衡。可惜天不假年,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留此局面。如他这般曾为先帝驱驰者,处境便不免微妙。
郑直目光掠过对面首辅刘健的席位,心下忽地一动。半年前为了保命送给刘健的那份名单上的人物,浮上心头。彼辈既能入他眼,又经刘健等人严筛,除张彩外皆已失依傍,岂非正是去尽枝叶、堪作栋椽之材?若纳之麾下……
此念一生,如星火溅入枯草。郑直面色不改,只缓缓转动手中酒杯。五军断事司……初立,人员不齐,岂非正是收纳安置这些‘无主之材’的绝佳处所?既不显山露水,又能默然成势。他举杯,遥遥向刘健方向一敬,继而仰首饮尽。酒液入喉,胸中筹算已定。
时移世易,一半?凭啥?
因为场合不对,所以正德帝除了和郑直多吃了几杯外并未深谈,反而和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厦等人多有互动。宴会从日中饮到日西,方才撤席。
郑直与众臣恭送正德帝升舆,刚准备随大流出宫,就瞅见几位中官走了过来。为首的老太监身穿蟒袍,行礼后道“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请郑少保清宁宫叙话。”
郑直应了声后,向内阁九卿、程敬、张荣等人拱手之后,跟着中官们向后左门走去。
“还未请教大监名讳。”一路上郑直默不吭声,哪怕在乾清门前瞅见了朱麟等人,直到出了景运门才开口和老中官套近乎。
“郑少保客气。”老中官笑着谦虚一句“俺姓孙,单名裕。”
“原来是……孙大监。”郑直放心了,这位是孙汉的伯父,想来不会见死不救。可又纳闷,对方不是应该在仁寿宫侍奉太后吗?咋去了清宁宫?难不成太后不讲规矩,做了寡妇就搬去清宁宫欺负内姑了?
“当不得如此,宫门快落锁了,郑少保请。”孙裕哪里看不出郑直的忐忑不安,碍于周围,他没有解释,却也点了一句。
郑直心领神会,彻底放心了。老公的意思,就是他能在宫门落锁之前离开皇城,看来没啥大事。俗话讲饱暖思淫欲,郑直今个儿酒吃的不算多却也不少。此刻暂时抛开隐忧,安心之余的他不免生出了别样心思。那小嘴,那身条,那笑容……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啊!
几人来到清宁宫时,已经有小答应等在宫门外。孙裕将郑直引到正殿,此刻正座已被一副垂帘遮蔽。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帘后有不少人。
郑直呼出一口浊气,按照规矩依礼跪拜,目光恰好落在杏黄垂帘的下沿。帘外日头将帘后数双鞋履的轮廓映得清晰。
正中两双宫鞋,格外引人注目。左首那双青缎掐金丝绣鸾鸟纹高底鞋,鞋尖一粒润泽东珠,庄重中透着历经世事的沉稳。右首那双却是大红妆花缎绣缠枝宝相花的高底弓鞋,金线细密,边缘竟用捻金线锁着极细的珊瑚米珠,绚烂夺目,隐隐透出一股未被岁月磨去的娇艳与烈性。
郑直酒意上涌,目光在那双红鞋上多停了一瞬。鼻尖除了檀香,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与这庄重殿宇不甚协调的甜暖香韵。他立刻收束心神,依礼山呼。每次起身时,视线都不由自主又扫过帘底。那双红鞋的鞋尖,几不可察地向他这个方向,极轻极快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静止,快得如同错觉。
郑直心头一凛,酒醒了两分,立刻垂目。
“郑少保无需多礼。”帘后端坐上首的的太皇太后王氏开口“赐座。”
立刻有一位宫婢搬来绣墩。
郑直一面称是,一面却继续叩拜,直到按照规矩做完,这才起身落座。从始至终,那双青缎鸾鸟纹的鞋履,纹丝未动。不过才比俺家花卉大个有数几年,怎如此肃静,如同行将就木?
孙裕站在垂帘右侧,静静地审视这个年轻人。‘郑直’这个名字他听到已经有十年了,最初是被侄儿当做死敌讲给他派回去探视的家人。家人不敢怠慢,打听了对方的底细后,回来告状。对于稚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孙裕是不会插手的。反而感觉因为有了郑直的存在,侄儿孙汉活泼了。
却咋也没有想到,这个被他当做侄儿伴档的道童短短几年竟然一飞冲天。先中解元,待会试落榜后回乡置业。两年后卷土重来,再中武魁,又靠着一身本事还有机缘巧合最后得中文魁。
让孙裕高兴的是,郑直并不独善其身,反而还惠泽孙汉。拉扯着他这呆侄儿得了进士出身,彻底的改了孙家的门风。也因此,孙裕总是尽可能的在太后面前,替郑直开脱。比如年初群臣在先帝灵前倒阁,就是他劝住了盛怒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