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这一片地势的低洼处。
大雨像是一盆等着被泼下来的洗脚水,酝酿了不到半分钟,就毫无保留地砸了下来。
沈星河没动。
他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视线穿过密集的雨幕,死死盯着那个漏水点。
按照他对这栋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楼的了解,那个位置下方正好是主配电箱。
如果是在三年前,这时候社区的大喇叭早就该响了,紧接着就是乱成一锅粥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但此刻,除了雨声,对面安静得离谱。
没有尖叫,没有慌乱的求救电话。
沈星河看见三楼活动室的灯闪烁了两下,随即熄灭。
紧接着,二楼会议室的应急灯像是有呼吸一样,按照“两长一短”的频率亮了起来。
透过模糊的窗玻璃,能看见几个人影在晃动。动作不快,但是极稳。
有人在拉闸,有人在铺设那种黄黑相间的防滑垫,还有人正背着腿脚不便的老人往楼下转移。
看身形,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太。
领头那个穿着红马甲的身影,正举着一个自制的防水手电筒,冷静地指挥着队伍分流。
那是韩露。
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因为几万块钱养老金被骗就在江边哭着要跳河的脆弱妇人,现在,她的背挺得比年轻人还直。
六分钟。
从断电到全员转移完毕,只用了六分钟。
沈星河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嘴角那一点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下来。
雨势稍小了一些。他迈步穿过积水的街道,走到了活动中心门口。
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a4纸告示,四角用透明胶带封得很严实,防止进水。
【紧急通知:因暴雨导致顶层渗漏,今日“夕阳红茶话会”临时改至b区一楼。
通道已铺设引导地灯,请注意脚下防滑。】
字迹工整,排版极其规范:警示语用了加粗的宋体,关键信息用了黑体,右下角还附带了一个简易的动线图。
沈星河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划过。
这版式他太熟了。
那是1998年特大洪水之后,他为了规范校办厂的安全生产,在那台只有16m内存的旧电脑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第一版应急标识模板”。
二十五年过去了,这套模板甚至连箭头弯曲的弧度都没变,却已经像空气一样,融进了这群普通人的本能里。
他推门进去。
一楼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石灰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
b区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个蹲在地上的背影。那是沈建国。
老爷子手里拿着一截锯断的pvc排水管,另一只手拿着水平尺,正对着管口比划。
“沈叔,您看这弯头的角度,是不是还得往上抬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社工递过扳手,语气里全是恭敬。
沈建国没接扳手,而是歪着头,眯着眼看了看接口,又用大拇指在切口上抹了一下:“角度凑合,但这切口不行。毛刺太多,水压一大容易挂污垢,不出三个月就得堵。”
沈星河走过去,在那群年轻人的外围蹲下。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旁边剩下的一截管材。
切口确实粗糙,那是切割机刀片长时间未更换、已经钝化后强行切割留下的热熔痕迹。
“最近谁负责维护工具?”沈星河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大厅里很清晰。
那个戴眼镜的社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举手:“是……是我。我上周刚接手。”
沈星河没抬头,从工装裤的侧兜里摸出一张折成四方块的旧砂纸,递了过去:“这叫热熔边。下次换刀片之前,先用这个磨一下导轨,刀片吃劲儿就匀了。”
社工愣愣地接过砂纸,看着那上面磨损的痕迹,突然像被电了一下:“这……这是教材第42页写的‘前置保养三步法’?那个‘以磨代修’的土法子?”
沈星河拍了拍手上的灰,笑了笑没解释,起身往里走。
身后传来沈建国的声音:“愣着干嘛?人家教你你就学,这可是……这可是老经验。”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并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穿过走廊,沈星河找了个靠窗的长椅坐下。
掏出手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场直播。
那是林夏的账号。
画面里没有她那张精致的脸,只有切分成四格的实时监控画面。
暴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