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大夫将擦手的帕子挂在盆架上,走至床榻旁,在杌子上坐下。
收了元扶妤胳膊上的金针后,禾大夫手指搭在元扶妤的腕脉上:“当初让你母亲嫁给商人,便是不希望子孙后代卷入到朝廷纷争中去,你倒好……”
“春枝浮纹,金、银、黑三针,外祖父……是程氏回春针的传人,程时伯?”元扶妤抬眸看向禾大夫,语声肯定。
这简直是……
她遍寻不得的程时伯,竟然是崔四娘那个躲避仇家的外祖父。
元扶妤竟完全没有往崔四娘外祖父便是程时伯这个方向想过。
哪怕在当初离开太清入京之前,秦妈妈给了她外祖父在京中地址,告诉她外祖父并未亡故,只是为躲避仇家,不欲连累母亲,她也未曾想到这一层。
天下竟还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过,想想她都能成为崔四娘,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程时伯并不意外元扶妤看到金针之后便知晓他的身份,毕竟自己这个外孙女还托付其父亲帮忙寻他的下落。
“你寻我,应是想让我出手救人。”程时伯语声从容,“可我有言在先,救人可以,但宁死,不救官身,不救勋贵,更不救……篡位逆贼。”
元扶妤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程时伯堵死了。
“听我一句劝,为了你与你母亲的安宁,还是莫要对外称我是你的外祖父,以免给你们崔家带来祸事。”程时伯道。
元扶妤轻笑一声:“我算是知道母亲的固执古板,是像谁了。”
如今找到了程时伯人,元扶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崔四娘与程时伯既然是祖孙,有这层关系在,元扶妤有的是时间劝程时伯出手救人。
程时伯垂眸,专心为元扶妤诊脉。
谢淮州一听元扶妤醒来的消息,疾步而来,撩袍进门,却在纱幔之外生生止住脚步,他立在帐外,问:“禾大夫,崔姑娘如何了?”
元扶妤眼眸转向纱幔上映出的挺拔身形,他静立不动,隔着纱幔亦正朝她看来。
“还需施针三日。”程时伯将元扶妤的手放回薄被中,“既然人醒了,那药也要换,我重新开方子。”
程时伯从纱幔中出来,坐在桌案前重新开方,又扬声将大徒弟唤进来,重新抓药。
“劳烦禾大夫与秦妈妈先去歇歇,我有话问崔姑娘。”立在纱幔前的谢淮州道。
秦妈妈替元扶妤掖了掖被子,道:“我去盯着姑娘的药……”
程时伯与秦妈妈离开后,谢淮州依旧立在纱幔旁,他抬手本欲撩开纱幔,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开口:“这禾大夫,就是程时伯。”
程时伯一直藏在他们眼皮子下,玄鹰卫却一直没有发现。
若不是这次何义臣带着元扶妤意外闯进禾安堂,玄鹰卫的人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程时伯竟敢隐姓埋名留在京都。
要是能早些发现这程时伯,元扶妤身上的毒早便能解了。
“这次世家没有掺和?”元扶妤问。
“世家送入宫中的伴读,都被留在了宫中……”谢淮州说。
难怪世家这么安分,原来是谢淮州手中有人质。
“提前把伴读扣在宫中,那小皇帝必然知晓……你在翟鹤鸣动手前,便已觉察翟鹤鸣意图,你未曾上报,将计就计要了翟鹤鸣的命,小皇帝那边你是怎么交代的?”元扶妤又问。
“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六岁孩童,比起翟鹤鸣这个亲舅舅,我这个没有家族依仗,没有子嗣的老师,显然更适合做那把为他与世家争权的刀。”谢淮州语声很是平淡,丝毫没有被自己教导的弟子当刀使的悲凉,“翟鹤鸣先动手,比起我死,翟鹤鸣死对陛下来说更为划算一些。”
小皇帝想得明白,谢淮州要是死了,他的姑姑元扶苎就别无选择嫁给翟鹤鸣。
那他成了翟鹤鸣的傀儡皇帝,还无法轻易除掉翟鹤鸣。
元扶妤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想支起自己的身子,牵扯到后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淮州闻声一把掀开纱幔,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踩上踏脚,一手扶住元扶妤。
为方便换药施针,元扶妤上身未着外衫,薄被顺元扶妤肩头滑落,他眼疾手快将单薄的薄被按住,扶着她避开伤口侧靠在软枕上,右手紧紧拽着那层单薄的被子裹住元扶妤。
元扶妤看着俯身立在床榻边的谢淮州,四目相对,清楚瞧见谢淮州眼底的红血丝和眼下乌青。
这些日子,谢淮州应是未休息好。
程时伯已经找到,要解小皇帝身上的毒,有些事就不能再瞒着谢淮州了。
元扶妤在心中措辞,想着如何同谢淮州说小皇帝中毒之事。
忘拿针包的程时伯,折返来取,刚走至窗前,余光便看到屋内两人互相对望的情景,眉头一紧。
片刻,他收回视线。
谢淮州和崔四娘的传言,程时伯身在京城,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这么看来,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程时伯轻咳一声从门外跨了进来,谢淮州不紧不慢松开元扶妤,立在床榻旁,转头瞧着程时伯撩开纱幔进来拿起针包。
程时伯对谢淮州道:“崔姑娘未嫁,谢大人一个鳏夫杵在崔姑娘养伤之处,不合适。”
谢淮州看向程时伯,话还未出口,就听元扶妤嗤笑一声:“悬壶济世受世人尊崇的大夫,治病救人,要先挑病人出身,如此都未觉不合适,竟会觉鳏夫与伤员独处不合适?”
程时伯没想到自己这个外孙女,如此牙尖嘴利。
“老夫是大夫不假,可从未自认有悬壶济世之能。”程时伯似笑非笑望着元扶妤,“大夫也是人,遇伤患救与不救,为何不可遵从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