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久姆里出发,列车穿越群山与峡谷,进入更沉静的北部世界。窗外,群岭苍茫,杉木与白桦混生于雾中,仿佛一个从不惊扰世界的梦境在悄然流淌。车窗轻颤,一缕阳光穿越松林照在我的掌心,我知道,瓦纳佐尔到了。
这座城市,不似埃里温那般耀眼、也不如久姆里那样悲怆,它更像一位退居山林的匠人,将过往的火焰藏入指节的老茧,在沉默中继续打磨自己的骨骼与魂灵。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的新一页,在页眉写下:
“瓦纳佐尔,是锈色山谷中轻声吟唱的老人,是废墟未消、希望仍燃的边地之歌。”
我下榻在市中心一座八十年代风格的宾馆。清晨站在阳台,城市被一圈高山静静抱着。山风裹挟着寒意与铁锈味,远方高耸的老厂房剪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未曾熄灭的火炬。
我沿着通往工业区的旧轨道前行,枕木已歪斜,路旁残留铁轨与荒草纠缠。机械厂的锈墙上,“光荣属于劳动者”的标语仍斑驳可见。
一位名叫沙姆韦尔的老人倚在铁门前,他穿着旧工服,正拧着一颗铆钉。他说:“我从十六岁开始在这厂干,直到最后一炉钢水冷却。”
他带我走进废弃车间,灰尘中回荡着过去的轰鸣。我看见工人们亲手刻在墙上的涂鸦,一幅幅写着“妻子的名字”“下一站的愿望”或仅仅是一个红心。
他指着一口生锈的冶炼炉说:“这不是机器,它曾吞过火,是城市的心脏。”
我写下:“这不是沉寂的工厂,这是一座沉睡的合唱团,每块铁片都记得人的体温与梦。”
出门时,沙姆韦尔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合影,交到我手中。“这是我们车间1987年的合影。”照片里,十几位年轻人笑得张扬,身后正是刚建成的钢炉。他指着最左边一位女孩,声音哽咽:“那是我爱人。厂没了,人也走了。但我还在这儿。”
我默然把照片收起,仿佛收进了整座城市沉淀的回忆。
离开旧厂,我走入城市集市。清晨阳光照在摊贩的脸上,他们用厚实的方言喊价、讨价还价,卖的是葱蒜、蜂蜜、手工皂,也卖着自己编织的小毛袜。
一位卖葡萄干的老奶奶递给我一小撮,“这是去年夏天的太阳。”她笑着说。果香与甘甜入口,我仿佛尝到了山谷中的光影。旁边烤面饼的炉火扑哧响,炊烟缭绕,街道像是一口温暖的大锅。
我在文具店里遇见一个带孙子的老人,正在给他挑画本。“他父亲是卡车司机,跑矿石线去了,读书的事就靠我管。”老人语气平静,却透出一股倔强的温柔。
路边小书店门前,一位戴眼镜的青年正在手抄一本诗集。“电子书没有纸张味,文字要一点点被翻烫出来。”他说。
在一间旧唱片行,我翻出一张上世纪的黑胶,封面是瓦纳佐尔音乐学院少年合唱团。老板是一位老大爷,给我播放了一首歌,旋律如溪流漫过心湖,歌词却让我瞬间湿了眼:“愿你在山顶种下家乡的花种,不论风雪归期。”
我写下:“这城市的主旋律不是喧嚣,而是一层层温热的日常积淀。就像冬日的羊奶炖粥,慢,却养人。”
朋友带我去“劳里艺术之家”,外表普通却别有洞天。斑驳墙面挂满画作,有抽象火山,也有细腻的母亲肖像,一幅画中——雪地里两位妇人推着空煤车,背景是一座燃烧中的炼钢厂。
我沉默良久,画家名叫赫克托尔,他年近六旬,声音如老鼓。“那年厂关了,我们把煤车推去换粮,但推不动的是命。”他说。
当晚,一群青年艺术家在此聚会,吉他、小提琴、击鼓声此起彼伏。有人用粗哑嗓音唱起悲怆的山歌,也有人讲述用废铜雕刻希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