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列车缓缓驶离乌兰巴托,一路向北,驶入一片更为粗粝的地貌。车窗外,草原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翠绿,而是混杂着灰黄与锈红,那是矿石与风尘交融的颜色,如同被锻打后的岩石,带着一种灼热未冷的坚硬质感。
我知道,我正驶向一座和草原牧歌完全不同节奏的城市——达尔汗。
蒙古语中,“达尔汗”意为“铁匠”,而这座城市,确实像一座巨大的铁匠铺,炉火熊熊,锻打着一个国家的工业之梦。我在《地球交响曲》的扉页写下:
“达尔汗,是草原之上敲响的铁锤声,是驯服自然的欲望与荣耀,在岩层深处回响的沉吟。”
我踏出车站,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高楼,而是远处烟囱正吐出的一缕白烟。它不狂躁,也不阴郁,只是静静地存在,如同一位老工人吞吐的呼吸。
整个城市如一台运行多年的机器,虽略显锈蚀,却依然维系着自己的节奏与尊严。车站旁的工人餐厅还在供应早餐,我走了进去。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毛泽东与列宁画像,岁月没有将它们褪去,反而赋予了一种被磨砺后的信仰感。
店主是一位中年大叔,面色黝黑,一边煮着奶茶,一边对我说:
“年轻人,现在来达尔汗的人不多了。可你若是三十年前来,这里到处是苏联专家、汉语标语、热火朝天。”
他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带着炖煮数小时的浓香,那是工业城市的早餐,不讲究精致,却满是力量与诚意。我吃着、听着,心中像有一根生锈的钢钉,被温柔地拔出。
“达尔汗没有草原的诗意,却有另一种刚硬的节奏,像锻炉边敲出的音节,在时代的铁轨上颤动。”
达尔汗最具代表性的地标,不是宫殿,也不是高塔,而是一座仍在缓慢运转的老炼钢厂。我通过地方工业协会,联系到一位退休工程师——图古。
他七十多岁,步履虽缓,却精神矍铄。他穿着一件旧工服,胸前别着一个退役勋章。他曾是中蒙联合项目中的俄语翻译员,在这里度过了半个世纪的青春与汗水。
“炼钢不是工作,是信仰。”他说,眼神中燃着与炉火同样的光。
我们走进主炉车间,那座庞然巨物静默矗立,炉膛如一口熄灭的太阳,墙壁上布满高温灼烧过的黑印与裂纹。图古停在一块老操作台前,缓缓抚摸着早已生锈的按钮。
“你听见了吗?”他闭上眼,“它在说话呢。”
我沉默片刻,忽觉空气中仿佛真的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低鸣,那是过往的力量在沉睡,也是在等待新的苏醒。
厂外有一面刻着名字的红砖纪念墙,图古指着一排熟悉的名字说:
“他,是我老师。那年炉爆事故,他冲进去拉出一位年轻工人,自己却没出来。”他的手在轻轻颤抖,声音低沉却坚定。
我将手贴在砖墙上,感受到一股从指尖传来的温度,那是人类最本质的荣耀——付出,不问回报。
“这里的灵魂,不是游牧者的吟唱,而是工匠的汗水与牺牲。达尔汗,是火与铁铸就的纪念碑。”
达尔汗的心脉,不仅是炼钢炉,还有那些在风中定居下来的人。
我在和平小区拜访了一户中蒙混居的老家庭。老妇人姓刘,祖上是当年从辽宁丹东被派遣来援建工业区的工匠,一家人在这里扎根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