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华北平原,下午四五点,太阳斜挂天边,像一块被烧得透亮的铸铁,将炽烈的光芒泼洒在崭新宽阔的太行大街上。 这条双向八车道的柏油路黑得发亮,白色标线笔直刺目,宛如巨尺在平原上划下的两道刀口。风从西北吹来,卷起路面上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石子与塑料隔离带残片,“哒哒”地敲打着绿化带里新移栽的景观松,发出细碎的脆响,如同粗盐撒进热油锅。
大街东侧,高科技产业园的玻璃幕墙连成一片冷亮的湖,贪婪地吞下夕阳,又“哗”地反射出来,晃得人睁不开眼。尚未拆除的塔吊,长臂悬在半空,像一排沉默的标枪,齐刷刷指向渐暗的天空。无人机厂房、芯片车间、数据中心的灰色墙体,冰冷而坚硬,将旧日的玉米地挤压得只剩窄窄一条缝。秸秆早已被清运干净,裸露的褐土上铺着防尘网,网眼被风掀起,“呼啦呼啦”地拍打着钢筋骨架,像无数面半湿的帆。村东头那棵老槐树早已不见踪影,原地矗立着一座二十米高的led广告牌,红字滚动播放着——“智慧新城,未来已来”。
而村子,就卧在平原的褶皱里,树影被夕阳拉得瘦长。煤炭燃烧的炊烟从烟囱里刚冒头,便被风扯得歪斜,一缕一缕,像白布条挂在半空。一条黑狗懒洋洋地卧在路中央,耳朵贴着滚烫的地面,听着远处拖拉机“突突”的喘息。四下里,只有这单调的机器声和风声在来回拉锯,空气被晒得干亮,连飞扬的尘土都带着一股铁锈味。
夕阳正迅速往下坠,天边最后一道金线被云缝夹住,血似的红光泼洒下来,将柳家两兄弟的影子牢牢钉在滚烫的地面上,拉得老长,像两把磨快的镰刀,刀尖抵着刀尖。黑狗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惊扰,猛地跳起,冲着他们狂吠。吠声在开阔的平原上滚出去老远,撞在远处尚未砍伐的玉米秆上,又弹回来,一层叠着一层,成了沉闷的回声。
风忽然停了,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村子西头,那台老旧的拖拉机也熄了火,四野一下子静得发空,只剩下兄弟俩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将九月干燥的空气一寸寸点燃。暮色从地面往上渗,像打翻的酱油,把灰白的墙、暗红的脸,统统染成一片铁青。
柳琦鎏站在自家电三轮旁,脸色铁青,胸膛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又烫又闷。他刚从公司请假回来,邻居大婶的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的耳朵——“你爸被老三赶出来了!” 父亲被赶出家门?这个念头让他头晕目眩,一股混杂着难以置信、愤怒和对父亲的心疼的热流直冲头顶。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哥”的弟弟,如今却一脸倔强和不忿,心中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声音却依旧抖得不成样子:“柳琦泽!你敢拉着我不撒手?你怎能如此对待我们的父亲?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人性?”
柳琦泽猛地转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哥哥。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懑。凭什么?凭什么他柳琦鎏在外面光鲜亮丽,每个月扔下几个钱就能当大孝子,而所有琐碎、憋屈的日常都得他来承受?父亲的唠叨,妻子的抱怨,外人的指指点点,像一张无形的网,快要将他勒得窒息。此刻,哥哥的质问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感到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愤怒和无力,只能用更尖锐的反击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你来干什么?来兴师问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整天在外面忙你的事,该你接父亲你不接,现在倒有脸来指责我?”
“我不在家,你就该这样对爸?”柳琦鎏逼近一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知道弟弟说得不全是假话,自己问心无愧,对父亲的照顾无微不至,自感理直气壮,说话硬气。但这份自豪感很快被对父亲的担忧所淹没,他无法容忍一个老人被如此粗暴地对待,“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你却把他一个人赶出家门?他是走回来的!你知道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愧疚?”
“愧疚?”柳琦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眼眶却有些发红。愧疚?他每天夹在父亲的不满和妻子的抱怨中间,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他的委屈向谁说去?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被无视了,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愤怒,“我愧疚什么?我每个月给他钱,让他住在我家,可他呢?整天唠叨,挑三拣四,说我媳妇做饭咸了淡了,说我不孝顺,说我不如你!我受够了!我也是人,我也有压力,我也有孩子要养,我也有债要还!我不是他的奴隶!”
“所以你就用‘赶人’来解决问题?”柳琦鎏怒极反笑,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看着弟弟,仿佛看到了一块被生活磨得棱角全无的石头,固执又可悲。他想起小时候,弟弟发烧,是父亲背着他在泥泞的土路上跑了十里地去卫生所;弟弟娶媳妇,是父亲卖了家里唯一一头牛凑的彩礼。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却成了刺向他心口的利刃,“你忘了小时候是谁背着你去上学?是谁在你发烧时连夜背你去卫生所?是谁在你娶媳妇时砸锅卖铁凑彩礼?现在你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你还是人吗?”
“你少给我讲大道理!”柳琦泽猛地踏前一步,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哥哥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提醒他的“不孝”和“无能”,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只想堵住哥哥的嘴,堵住那些让他难堪的过去,“你清高,你孝顺,那你把他接走啊!你养他啊!别站在这儿指手画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做什么?”柳琦鎏气得浑身发抖,他感觉自己的一片心意被弟弟狠狠踩在脚下,那种不被理解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我每月按时给生活费,我下班回来陪他说话,我带他去体检!可你呢?你把他当累赘!当包袱!你连一顿热饭都舍不得给他吃,还谈什么赡养?谈什么亲情?”
“你胡说!”柳琦泽怒吼,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和委屈在哥哥眼里都成了“胡说”,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让他彻底失控,“我哪顿没让他吃?是他自己挑食!是他自己作!你了解情况吗?你就来骂我?你算什么哥哥?”
“我算什么哥哥?”柳琦鎏双眼赤红,心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弟弟,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不明白,为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他只想守住那份最基本的孝道,守住这个家最后的体面,可为什么这么难?“我至少知道,父母养我们小,我们就要养他们老!这是天理!是人伦!是你现在正在践踏的东西!”
话音未落,柳琦泽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突然暴起,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抓住柳琦鎏的衣领,将他从电三轮上拽了下来。柳琦鎏踉跄几步,站稳脚跟,怒视着弟弟:“你敢动手?”
“我敢!我什么都敢!”柳琦泽双目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只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怒火和不甘,“你说把我赶出家门?你来试试!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没有拳脚相加,却比拳脚更激烈——这是力量的对抗,是意志的撕扯。柳琦泽死死抱住柳琦鎏的腰,试图将他掀翻,他想用力量证明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柳琦鎏则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臂,用力一拧,反压在地。尘土飞扬,草屑四溅,两人在泥地上翻滚,像两头角力的公牛,谁也不肯松手。
“你放开我!你凭什么管我!”柳琦泽嘶吼着,脸贴在泥土里,却仍挣扎不休。他感到的不仅是身体上的束缚,更是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憋屈和愤怒。
“我管你?我是在救你!”柳琦鎏喘着粗气,将他死死压在身下,膝盖抵住他的后腰,双手如铁钳般锁住他的双臂。他看着弟弟因愤怒和挣扎而扭曲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想与亲弟弟动手?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苦,看着这个家分崩离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一点小事,就把亲爹赶出门!你对得起良心吗?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小事?你说是小事?”柳琦泽仰头怒吼,脸上沾满泥土,眼中却泛起泪光。他感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误解的痛苦。他的尊严,他在儿子面前的形象,都被父亲那句“没出息”击得粉碎。他只是想扞卫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却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他说我没出息,说我靠哥哥接济,说我是个废物!我也是父亲!我也有尊严!你懂不懂?”
柳琦鎏一怔,力道稍松。他低头看着弟弟,那张曾经稚嫩的脸如今布满风霜,眼神里不只是愤怒,还有深深的委屈与无力。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不只是不孝,而是一个中年男人在生活重压下的崩溃。弟弟不是不孝,他只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