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刮过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柳琦鎏从外面回来,鼻尖和耳朵被冻得通红。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推开门走进屋里,一股混合着药味和稀粥暖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小姑姑家回来后,他这几天心情格外舒畅。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床上失禁,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株被寒霜打蔫的草,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偶尔还能坐在那把旧藤椅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发呆,眼神里竟有了一丝光亮。只是脸上微微有些浮肿,像是被这沉甸甸的冬天压得喘不过气来,饮食上也只能吃些稀粥,不敢让他碰荤腥,怕他胃里不舒服,一丁点油星都可能引发剧烈的呕吐。
“爸,我回来了。”柳琦鎏一边脱下沾着雪粒的外套,一边笑着朝父亲喊道。他走到厨房,揭开锅盖,里面是温着的小米粥,还冒着丝丝热气。他盛了一碗,又用小碟子装了些清淡的酱黄瓜,端到父亲面前的茶几上。
“今天外面可真冷,下了一路的雪粒子。”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粥,吹了吹,递到父亲嘴边,“来,张嘴,趁热吃。”
父亲张开嘴,就着儿子的勺子喝了一口,又咬了口酱黄瓜,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冷。”
“您看您,”柳琦鎏见父亲肯吃东西,心里高兴,“得多穿点,别着凉了。”他拿起搭在藤椅背上的毛毯,给父亲盖在腿上。
“爸,今天公司里有个同事讲了个笑话,特别好笑。”柳琦鎏一边继续喂粥,一边笑着说,“他说有一天他去超市买东西,看到一个老太太在挑苹果,嘴里还念叨着‘这个太红了,那个不够大’,结果她最后选了一个烂苹果,因为她说‘这个便宜’。”
父亲听了,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像是被这朴素的幽默轻轻挠了一下心窝。“你这孩子,总是这么会逗人开心。”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久违的轻松。
柳琦鎏笑了,又喂他一口粥:“您要是喜欢,我天天给您讲。”
可反观柳琦泽,当初在小姑姑家拿那五千元钱时,信誓旦旦地说会过来陪陪父亲,还拍着胸脯保证:“哥,你放心,我一定常来,爸养我这么大,我怎么能不管?”可这都好几天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仿佛那五千块就是他与这个家最后的联系。柳琦鎏心里清楚,他那话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打算守信,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望着父亲熟睡的侧脸,心里总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那是血缘的牵连,是兄弟的名义,却冷得像冬夜的风。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窗外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十二月的寒意愈发刺骨。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这天,柳琦鎏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到家。天已擦黑,院落里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映着他疲惫的脸。刚一进门,就察觉到老爷子的状态不太对劲。客厅里静得可怕,连平日里总爱咕噜咕噜响的热水壶也沉默着。父亲坐在饭桌前,头微微低垂,脸上的浮肿比之前厉害了许多,像被水泡过的木头,肿胀而无神。说话也有气无力的,眼皮肿得泡泡的,像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抬不起来。
柳琦鎏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包,快步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他枯瘦的手:“爸,你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哪里疼?”
父亲摆了摆手,强装镇定地说:“没事,没事,就是有点累,老了,不中用了。”可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虚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根本瞒不过柳琦鎏的眼睛。
“爸,别骗我了,你的脸色不好看。”柳琦鎏皱着眉头,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发现有些发热,手心却冰凉。“你是不是发烧了?我怎么觉得你浑身发烫?”
父亲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没发烧,就是有点累,歇歇就好。”
柳琦鎏不信,转身摸出体温计,小心翼翼地夹在父亲腋下。五分钟后,他抽出一看——38.5度。他心头一紧,这绝不是普通的疲劳。
他扶着父亲在饭桌前坐下,喂他吃了一点东西,又让他喝了点温水。父亲勉强咽下几口粥,便摆手说吃不下。柳琦鎏看着那几乎没动的碗,心里像被什么压着,沉甸甸的。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已经指向夜里十一点多了。窗外,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住,只留下模糊的光晕。柳琦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爸,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吧!这发烧不是小事,尤其是你这身体,经不起折腾。”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像是在权衡着什么。终于,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好。”
柳琦鎏搀着父亲走进卧室。房间不大,一张新式木床,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好多年前拍的,父亲还站得笔直,母亲还在微笑,兄弟俩并肩而立,眼神里满是朝气。如今,母亲已走,父亲卧床,兄弟离心。
他小心翼翼地扶父亲躺到床上,然后轻轻地为他盖上薄被。昏黄的床头灯下,父亲的面容显得油光透亮,皱纹像刀刻一般深陷在脸上,呼吸也有些急促。柳琦鎏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父亲,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疼爱。那些温暖的画面,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生病发烧,你整夜未眠,不停地给我换湿毛巾降温吗?”柳琦鎏轻声说道,眼中泛起了泪光,“那时候你总说,只要我能快点好起来,你愿意付出一切。现在轮到我来照顾你了,我会尽全力让你舒服。”
父亲微微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儿子,你长大了,懂事了。有你在,我很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柳琦鎏知道父亲已经睡熟了。他轻轻起身,生怕吵醒父亲。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瘦小的身影在被子里显得那么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他轻轻带上房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一个梦。
回到客厅,他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这时,卧室门轻轻推开,妻子沈佳洗漱完毕,穿着一件素色的睡袍走了出来。她看着丈夫疲惫的脸,轻声问:“老公,老爷子怎么样了?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柳琦鎏抬头,看着妻子温柔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他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只要有家人在身边支持,他就不会孤单。
“爸今天状态不太好,明天带他去医院检查。”他声音沙哑,“我怕是病情加重了。”
沈佳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好,明天一起去医院吧,我陪你。别一个人扛着,咱们是夫妻,有事一起担。”
柳琦鎏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这些天,沈佳从没抱怨过照顾老人的辛苦,反而总在细节上体贴入微——给老爷子熬粥时会特意少放盐,洗衣服时会把父亲的内衣单独手洗,甚至在父亲情绪低落时,会坐下来陪他聊几句家常。她不是亲生女儿,却比许多亲生子女更懂孝道。
“佳佳,”他低声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佳笑了,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说什么傻话?咱们是一家人。你对爸好,我自然也跟着好。亲情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两个人、三代人,一起撑起来的。”
这一夜,柳琦鎏辗转难眠。他躺在黑暗中,听着隔壁父亲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送他上学,风雨无阻;想起父亲在他高考前夜,默默为他泡了一杯热牛奶,说:“儿子,别紧张,爸在。”可如今,那个曾经如山一般的男人,却虚弱得连翻身都需要人扶。
他更想起柳琦泽。那个从小被宠坏的弟弟,那个总说“哥,我以后一定报答你”的弟弟,如今却在父亲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逃避。那五千块,像一道讽刺的伤疤,刻在兄弟之间。
迷迷糊糊中,柳琦鎏睡着了。在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母亲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椒肉丝走出来,父亲正笑着讲一个单位里的笑话,逗得柳琦鎏和姐姐咯咯直笑。蝉鸣声此起彼伏,晚风拂过树梢,带来一丝凉意。父亲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耳边,那声音像夏夜的风,温柔而有力,能吹散一切烦恼。
“哥,你看我爸多开心啊。”年幼的柳琦泽蹦跳着递上一杯茶,“以后我也要让他天天这么笑。”
可梦终究是梦。柳琦鎏猛地惊醒,额头沁出冷汗,胸口剧烈起伏。他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不是槐树下的夏夜,而是凌晨。窗外天色微亮,灰白的云层压在空旷的上空,像一块沉重的铅板。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突然想起父亲的病,心里一紧,立刻起身来到父亲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屋门,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昏暗的灯光下,他一眼看到老爷子闭着眼睛,张着嘴巴,脸色苍白如纸,手无力地抚着胸口,表情带着痛苦,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被子微微起伏,却极不规律,像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柳琦鎏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像冰水灌进胸腔。他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大声呼喊:“爸!爸!你醒醒!我是鎏儿!”
然而,父亲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手颤抖着,想去触碰父亲的脸,却又不敢。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父亲会像往常一样,慢慢睁开眼睛,慈祥地看着他,说一句:“儿子,我没事。”
“佳!佳!快来啊!”柳琦鎏声嘶力竭地喊起了妻子沈佳。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凄厉,穿透了走廊,惊飞了窗外树上的麻雀。
沈佳听到喊声,急忙从房间跑了过来,头发还湿着,显然是刚洗完脸。她一眼看到床上的景象,也愣住了,眼中满是惊恐,手不自觉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尖叫出来。
“怎么回事?爸怎么了?”沈佳的声音有些发抖,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又摸了摸颈动脉,脸色瞬间煞白。
“他……他好像……走了。”柳琦鎏哽咽着,声音破碎,“快!快,我去叫村医务室的医生!”
“好!你快去,这里有我。”沈佳转身就往外跑,脚步踉跄,跑出去又跑了回来,手足无措,一脸慌乱。
柳琦鎏边往外走边拨通了小姑姑的电话。电话响了三声才被接起,小姑姑的声音带着睡意:“喂,琦鎏?这么早……出什么事了?”
“姑姑,”柳琦鎏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爸……爸他……不行了!您赶紧过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翻找衣物的声音:“我马上出发!你别慌,我马上就到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