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冬天就这样过去了,像一场漫长而沉重的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柳家老宅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年,柳琦鎏失去了父母。两位老人均已年近八旬,白发苍苍,寿终正寝,按世俗的说法,是“喜丧”。可这“喜”字背后,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悲凉——父母的离去,像一把无情的剪刀,将兄弟姐妹五人之间本就脆弱的亲情彻底剪断,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对柳琦鎏来说,这一年,不是季节的寒冷,而是心被掏空后的刺骨冰凉,是痛彻心扉、夜夜难眠的一年。
这个冬天,柳家仿佛被命运的风暴反复摧残。父母的离世,不只是带走了他们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更像揭开了家族深处积压多年的伤疤,让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矛盾、猜忌与隔阂,如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出。尽管每个人都清楚,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父母年事已高,终有离去的一天,但当灵堂的烛火真正熄灭,当棺木缓缓合上,那种被抽空的失落与无依,仍如潮水般将人淹没,难以言表。
在父亲的灵前,香烟袅袅,烛光摇曳。二姐柳荣跪在蒲团上,久久未语。忽然,她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像一道惊雷劈进柳琦鎏的耳中:“爸啊!母亲终于把您接走了。”
柳琦鎏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钉子般盯住二姐。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柳荣的神情无比认真,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
柳荣缓缓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声音低沉而颤抖:“爸啊!我妈终于把您接走了。她年前得知自己得了胰腺癌,医生说最多只剩几个月……她曾私下告诉我,她不想让您一个人走,说她会先去下面安排好一切,把您接过去,让你们在那边还能作伴。至于储蓄卡里的钱,她另有安排,是留给咱们几个的‘安心钱’,可没想到,卡突然就找不到了……我妈走前,为此事忧心忡忡,却也无奈。”
柳琦鎏愣住了,仿佛被一记闷棍击中后脑。他浑身一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从未听说过母亲有这样的计划,更不敢想象,母亲在病痛缠身、生命垂危之际,竟还在悄悄策划着“接走”父亲的来世团聚。这个消息像一把锋利的冰刃,直直刺入他的心脏,寒意瞬间蔓延全身。震惊、困惑、心痛、不解……无数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是真的相信死后有灵,还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深沉的依恋?那张失踪的储蓄卡,又究竟去了哪里?这一切的背后,是否还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他回想起母亲生前的样子——她总是那么坚强,像一棵老槐树,默默撑起整个家。即使在病痛中,她也从不呻吟,只是悄悄把止痛药藏在枕头下,笑着对孩子们说:“没事,就是有点累。”她会强撑着下床,给老伴煮一碗面,哪怕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筷子。她总说:“一家人,和和气气最重要。”可现在柳琦鎏才明白,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内心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孤独与痛苦。她不是不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留下父亲一个人,害怕孩子们为后事争执,害怕这个家在她走后分崩离析。
“母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柳琦鎏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视线,灵堂前的烛光在他眼中化作一片摇曳的光海,“难道你真的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父亲走得安心?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想过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
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反复咀嚼,像咀嚼一块干硬的馒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不想问,也不敢问。因为他和二姐柳荣之间,早已横亘着一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沟壑——那是多年前因房产分配不公而结下的心结,是彼此沉默中积累的怨怼,是“你不懂我”“你从不站在我这边”的无声控诉。如今,即便面对母亲临终的密语,他也无法坦然开口求证。
这时,二姐柳荣轻轻挪到柳明远和大姐柳萍身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亡魂:“弟弟,大姐,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她知道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怕我们将来为他的后事奔波操心,更怕我们兄弟姐妹为钱为事争执不休。所以,她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想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让我们少些麻烦,多些安宁。”
柳明远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父亲生前常戴的那枚旧怀表,点了点头。他理解母亲的苦心,那份为子女计深远的慈爱,他怎能不懂?可心中的悲伤,却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无法释怀。“可是,”他抬起头,声音沙哑,“为什么储蓄卡会丢?那可是母亲最后的心血,是她想留给我们的‘安心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拿走了?还是……她根本就没说真话?”
柳荣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灵堂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母亲曾告诉我,那张卡她另有安排,但具体是什么,她没说。我猜,她是怕我们争,怕我们吵,才选择沉默。现在卡丢了,谁也不知道里面的钱去了哪里……最后接触那张卡的,是柳琦泽。母亲交代他去信用社解锁时,我在场,直到母亲去世,我一直在母亲身旁,琦泽拿走储蓄卡后再没见拿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空气瞬间凝固了。柳琦鎏的心猛地一沉。柳琦泽,是他的亲弟,难道……是他?
父母的离世,不仅带走了他们的生命,更像一场大地震,震垮了兄弟姐妹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柳琦鎏深知,这些年来的矛盾、误解、利益纠葛,早已让亲情变得如薄冰般脆弱。尽管大家在灵前都穿着孝服,跪拜如仪,尽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可彼此之间的目光却避之不及,言语也客气得疏离。内心的隔阂,早已深如沟壑,难以填平。
“二姐,”柳明远忽然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迷茫,“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就像小时候,一家人围在火炉边,吃着母亲煮的汤圆,说说笑笑的日子?”
柳荣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在烛光下格外清晰:“弟弟,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像这冬天的雪,化了,就不再是雪了。但我们至少可以记住父母的教诲,珍惜彼此的情谊,不要再让误会加深,不要再让遗憾重演。”
柳明远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说得对。虽然我们现在各自成家,忙于生计,但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就疏远了感情,让父母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灵堂里,香火依旧袅袅升起,可那烟,已不再温暖。柳琦鎏站在角落,望着父母的遗像——父亲依旧严肃,母亲依旧温柔。他知道,2015年的冬天,带走了太多,但也留下了一些东西——比如母亲那句“把您接走”的深情,比如二姐那句“记住教诲”的提醒,比如此刻兄弟姐妹间这难得的、带着痛楚的坦诚。
尽管这个冬天充满了悲伤与失落,但柳琦鎏并没有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他知道,父母虽然已经离开,但他们留下的爱与教诲,像深埋地下的种子,终会在某个春天发芽。他们会永远活在记忆里,在每一次想起母亲的笑脸、父亲的叮嘱时,在每一个努力前行的日子里。
“妹子,”大姐柳萍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坚定有力,“无论将来怎样,我们都要坚强面对。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爱和关怀,永远在我们心中。只要我们还记着他们,这个家,就还在。”
柳荣点了点头,望向窗外,第一缕晨光正悄然穿透云层:“是的,大姐。我们会记住他们的教导,努力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哪怕前路坎坷,哪怕亲情需要一点点重新缝合,我们也得走下去——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
灵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冷风卷着残雪吹了进来,吹动了烛火,也吹散了众人的心。
父母都走了,从此,柳琦鎏成了一个真正无父无母的中年汉子。他站在人生中途的门槛上,回望过去,是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展望前方,是妻子沈佳和一双儿女的笑脸。他忽然明白,人生最踏实的幸福,不是大富大贵,不是显赫声名,而是有人与你同甘共苦,有人在你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
沈佳是个温婉坚韧的女人,二十多年来,她从未抱怨过生活的清贫,也从未在家庭纷争中添过一把火。她总是轻轻地说:“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如今,父母走了,兄弟姐妹也各奔东西,柳琦鎏反倒觉得,自己和沈佳的心贴得更近了。他们不再需要为家族的琐事奔波,不再为长辈的健康忧心,终于可以一心一意地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了。
“佳,”厨房里,柳琦鎏站在一旁,看着做饭的妻子,轻声说,“咱们以后,就守着这个小家,好好过吧。”
沈佳歪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嗯,我早就这么想了。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他们本就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住在村南新盖的楼房里,房子很大,但收拾得干净温馨。院子里上种着几盆绿萝和茉莉,厨房里飘着饭菜的香气。他们也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只盼着儿子女儿将来有份安稳工作,一生平平安安,便是最大的福分。
柳琦鎏经历了人生的生老病死,看透了世事无常。他不再执着于家族的纷争,不再计较兄弟间的得失。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少些他这一代的遗憾,多些温暖与理解。
过了一个祥和的春节,鞭炮声渐远,年味慢慢淡去,2016年初春的一天,柳琦鎏家里来了一对从衡水来的夫妇。那天清晨,天空湛蓝,阳光温柔地洒在院子里,柳琦鎏正在修剪那棵老槐树的枯枝,沈佳在厨房准备午饭。
“咚咚咚——”门响了。
柳琦鎏放下剪刀,擦了擦手去开门。门外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穿着朴素的夹克,女的围着一条素色围巾,两人脸上带着些许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真诚。
“您是柳琦鎏先生吧?”男人恭敬地问。
“是的,我是。请问您二位是?”
“我们是从衡水来的,姓王。听人说您家在村子里有处老宅子,想问问……能不能租下来?”男人语气诚恳,“我们是做小生意的,想在城里落脚,找个安静的地方住。”
柳琦鎏一愣:“老宅子?您说的是柳家老宅?”
“对,就是那座带院子的老房子,院子里有两棵枣树的。”
柳琦鎏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那老宅子,是父母留下的祖产,按分单,早已归了大哥柳明远。他柳琦鎏虽是亲弟,却无权处置。
“这……”他犹豫着,“那宅子是归我大哥的,我可做不了主。”
“啊,这样啊。”王姓男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那……能麻烦您帮忙问问吗?我们真心想租,价格好说,也愿意签正规合同。”
柳琦鎏看着他们诚恳的眼神,心软了:“行,我给我大哥打个电话问问。”
他转身回到屋里,拿起电话,拨通了大哥柳明远的号码。
“大哥,我是老四。”
“哎,老四,过年好啊!”电话那头传来柳明远爽朗的声音。
“大哥,有件事跟您说下。今天有对从衡水来的夫妇,想租咱家那老宅子,您看行不?”
“哦?”柳明远顿了顿,随即笑道,“老弟,这老宅子现在也没人住,荒着也是荒着。你就和三弟柳琦泽代为托管吧,有啥事儿你们商量着办就行。租金我不要,你和柳琦泽平分,我没意见。”
柳琦鎏一怔:“大哥,这……太客气了。”
“嗨,一家人,说这些干啥?父母走了,咱们兄弟更得互相照应。你办事我放心。”
“好的,大哥,我知道了。”柳琦鎏挂了电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他立刻拨通了三弟柳琦泽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