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雪后的村庄静谧而清冷,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积雪覆盖的屋顶上,泛出微弱的光。柳琦鎏与近支族人一同前往村里的饭店,参加为答谢众人协助操办父亲丧事而设的宴席。饭店不大,却是村民聚餐宴客常去的老地方。
冬天的饭店,像一位沉默寡言却热情好客的老人,静静地立在村口。褪色的红灯笼在寒风里轻轻摇晃,灯面被雪粒打得沙沙作响,像给灰白的天幕蒙上一层旧红的纱。屋檐下,一排晶莹的冰凌倒挂着,短的像玉坠,长的像银剑,阳光一照,闪出细碎的光斑,偶尔“叮”的一声落进雪里,碎成满地亮晶晶的渣子。
门楣上“农家乐”三个字被风雪磨得发暗,门却半掩着,缝里漏出热腾腾的白雾。推门进去,炭火“噼啪”作响,墙上旧挂历卷了边,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几张八仙桌早被磨得发亮,桌腿边堆着沾了雪粒的棉鞋,鞋底冒着热气。老板娘围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大勺翻飞,锅沿“滋啦”一声,炖咸肉的酱香混着柴火味直往人衣领里钻。玻璃上结着厚霜,被谁用手指画出歪歪扭扭的笑脸,笑脸外是白茫茫的旷野,像给整个世界贴上一层毛玻璃。
窗外,雪片无声落下,压弯了门口的竹扫帚;窗内,白酒已温得滚热,一碗葱花汤“咕嘟”冒着泡。老人呷一口酒,把冻裂的手掌伸向火盆,孩子趴在桌边,用舌头去舔刚出锅的玉米馍,烫得直跳脚。褪色的红灯笼仍在外头摇晃,像替屋里人守住最后一点旧日年味;冰凌继续生长,像替屋檐缝补一段段被北风撕开的口子。雪愈下愈厚,却盖不住屋里透出的光——那光昏黄、发烫,把整座小饭店照成一盏低悬在风雪夜的灯,守着村庄,也守着所有赶来取暖的人。
包间内,桌上摆满了家常菜肴: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清蒸的鲤鱼、一盘热腾腾的饺子,还有几瓶白酒。气氛虽沉重,却也透着几分久违的团聚气息。柳琦泽也来了,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棉袄,神色平静,不再有上午在灵堂那般激动。他坐在角落,低着头,偶尔夹一筷子菜,目光始终避开柳琦鎏。
柳琦鎏暗暗思忖:上午那场突如其来的爆发,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为之?是不是为了破坏兄弟姐妹五人去办公证?他越想越觉得蹊跷——父母那张储蓄卡无缘无故丢失,柳琦泽脱不了干系。母亲出院后,曾亲口交代柳琦泽去信用社解锁储蓄卡,可他解锁后,既未将卡交还父母,也未告知其他兄弟姐妹,此后再无人接触过那张卡。线索清晰得近乎刺眼。可如今,父母皆已离去,真相仿佛也随他们埋进了土里。柳琦鎏轻轻摇头,心想:“查下去又能如何?家已经裂了,钱,还能缝合人心吗?”
席间,大家举杯互敬,言语克制而谨慎。柳琦鎏站起身,举起酒杯,声音沉稳:“各位家人们,感谢你们在这段时间对我们家的帮助和支持。父亲走得急,若没有你们搭手,这丧事绝不可能办得如此顺利。这杯酒,我敬大家,谢谢你们。”
一位年长的族人——柳家的远房叔公,拄着拐杖,缓缓举起酒杯,声音浑厚:“柳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一家人,不要太客气。你爸是个好人,我们帮他,也是帮自己。”
另一位族人点头附和:“是啊,一家人就是要互相帮助。血浓于水,这点情分,不会因为一场丧事就淡了。”
众人纷纷举杯,酒液入喉,暖意升腾,可柳琦鎏知道,这暖意仅限于此刻。他目光扫过柳琦泽,对方正低头喝酒,仿佛与世隔绝。
宴毕,柳琦鎏结了账,族人们陆续告辞,各自回家。屋内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柳琦鎏夫妇、柳琦泽夫妇,还有柳琦泽的儿子晓波。晨晓和雪儿因单位有事,早已返程上班。
“走吧,去老宅子,把丧事期间的礼金份子钱理一理。”柳琦鎏提议,“这些钱,都是人情,将来要还的,不能乱。”
一行五人踏着残雪,回到老宅。院中积雪未扫,门楣上的白布尚未摘下,风一吹,轻轻晃动,像在招手送别。屋内陈设依旧,只是少了人气,显得空旷而冷清。
他们围坐在堂屋的旧木桌旁,桌上摊开账本、笔墨与几叠现金。柳琦鎏一边翻看账目,一边说道:“按照记录,我这边收到礼金一万两千多元,你那边是六千八百元。但管账的乡亲先交给我五千,后来我忙不过来,剩下的就转交给你了。这么算下来,你实际多收了我七千六百元,该退还。”
柳琦泽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像被乌云遮住的天。他猛地站起身,一句话没说,转身冲出门外。
“砰!”院门被狠狠甩上,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院子里,柳琦泽开始摔打——铁锹被他一脚踢飞,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板凳被他拎起又砸下,木头断裂的声音像一声闷吼。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含混,却满是怨气。
屋内,柳琦鎏与沈佳对视一眼,沈佳叹了口气:“又来了。”
柳琦鎏苦笑:“你看看,这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院子里的东西遭了殃。”
晓波皱眉,低声问母亲:“妈,我爸咋了?”
柳琦泽的妻子看了眼柳琦鎏夫妇,轻声说:“你爸觉得……上次你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你伯伯和你爸打架,你爸肋骨断了,现在不想把份子钱拿出来。他想扣下这笔钱,当赔偿。”
晓波愣住,随即摇头:“爸怎么能这么做?这些钱是人情,不是债。伯伯一家没少出力,我们不能这样。”
他起身走出屋子,来到院中,轻轻拉住父亲的手:“爸,你这样不对。伯伯们帮了我们很多,这些份子钱是他们朋友的情分,以后是要还的。我们不能因为一点误会,就伤了人心。”
柳琦泽甩开他的手,声音沙哑:“你小孩子懂什么!你不知道我受的气!你不知道他们怎么对我!”
晓波不退,反而站得更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这样做,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家已经够乱了,不能再添乱。爸,咱们是读书人,讲理,不讲气。”
柳琦泽怔住,望着儿子,眼神复杂。许久,他长叹一声:“儿子,爸也不想这样……只是有些事情,实在让我难以接受。我也伺候了你爷爷那么久,可他们呢?从头到尾,没人问我累不累,你奶奶临死数落我。我……我就是不甘心。”
晓波轻轻抱住父亲:“可我们不能因为不甘心,就变成自己讨厌的人。爸,把钱还给伯伯吧,咱们堂堂正正做人。”
屋内,柳琦鎏与沈佳默默听着,没有说话。沈佳眼圈微红:“晓波这孩子,比他爸懂事。”
柳琦鎏点头:“是啊,下一代,或许真能缝合我们这一代裂开的口子。”
许久,柳琦泽走进屋,脸色依旧难看,但语气缓和了些:“钱,我过两天给你。”
柳琦鎏摇头:“不用过两天,今天就清。我不想再拖了。”
柳琦泽一愣,随即冷笑:“你倒是一刻都不等。”
“我不是等不及,”柳琦鎏直视他,“我是怕,再等下去,连这点情分都凉了。”
柳琦泽沉默,最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七千六百元,重重拍在桌上。
柳琦鎏没接,反而说:“三弟,钱是小事。可你我之间,不能只剩钱。”
柳琦泽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又低下头:“我……我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