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在数字的蜂鸣声中缓缓浮出黑暗。麻醉药像退潮时的海水,从她四肢百骸一点点退去,留下钝痛的礁石。她试图挪动手指,却发现它们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着——是柳琦鎏的手。这个认知让她睫毛颤了颤,像被露水压弯的凤尾蝶翅膀。
“佳佳,能听见我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息,还混着一丝压抑的疲惫。柳琦鎏俯下身,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血丝。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你已经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他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沈佳想回答,喉咙里却滚出一串生锈的齿轮声。她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听见了。监护仪的绿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某种遥远的信号。
“别急着说话,先呼吸,慢慢来。”柳琦鎏用棉签蘸了点温水,轻轻涂抹她干裂的嘴唇,“护士说你可能会口干,我带了润唇膏,你要不要试试?”
她微微点头。他拧开小罐,指尖蘸取一点,动作轻柔地涂在她唇上。那点微凉的薄荷味让她稍稍清醒了些。
她感觉有冰凉的金属离开了自己的胸口,那台监护仪发出最后一声长叹,像是为某个消失的器官举行葬礼。左胸处传来尖锐的刺痛,随着心跳有规律地跳动。她下意识想抬手去触碰,却被输液架上的透明液体拽住了手腕。那些液体正通过留置针流入她的静脉,在苍白的皮肤下画出青色的河流。
“别动,”他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掌心轻轻按住她的肩,“镇痛泵还在工作,再忍一忍,药效很快就上来了。”
沈佳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看见输液袋上潦草的签名——那是麻醉师龙飞凤舞的笔迹,像某种古老的符咒。袋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泛着淡蓝色光泽,她突然记起手术前夜,自己曾偷偷百度过“乳房切除后胸腔会塌陷吗”。此刻答案正藏在白色被单下,那个本该隆起的地方现在平坦得能盛住整个冬天的雪。
窗外,一片枯叶被风卷起,撞在玻璃上,又悄然滑落。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推车滚轮的声响,还有低低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水幕传来。
柳琦鎏突然俯身,调整她颈侧的氧气管,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凹陷处的一颗小痣,随着呼吸起伏。“引流管有点移位,我叫护士来看看。”他声音平稳,却在按下呼叫铃时,手指微微发抖。
“等等……”沈佳终于挤出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先……让我看看。”
柳琦鎏顿住,转头看她。阳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切进来,将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切成碎片。他下巴上的胡茬在光线下泛着青灰,那些曾让她发痒的硬刺,现在看起来如此陌生。
“你看什么?”他轻声问。
“我的……胸口。”她闭上眼,“我想知道……它现在什么样。”
柳琦鎏沉默片刻,从床头柜取出一面小镜子,犹豫了一下,又用纸巾仔细擦了擦镜面。“我……慢慢掀开被子,你别吓着自己。”他声音放得极轻,像在拆一封未寄出的信。
被子掀开一角,病号服的衣襟被轻轻拨开。镜面缓缓移近,沈佳看见了——右侧乳房还在,左侧却是一道蜿蜒的缝合线,像一条褪色的红蚯蚓,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周围皮肤微微肿胀,泛着淡紫,引流管从切口下方伸出,连着床下的透明收集袋,里面积着淡粉的液体。
她盯着那道疤,久久没有眨眼。然后,一滴泪无声落下,砸在镜面上,晕开一片模糊。
“它……丑吗?”她问,声音轻得像风。
柳琦鎏立刻摇头,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前的碎发:“不丑。它只是……在愈合。就像春天的树皮,裂开了,才会有新的枝条长出来。”
“可它不会再长了。”她苦笑,“我的乳房,不会再长了。”
“但你在长。”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你在长出新的勇气,新的坚强。我每天都在看见。”
沈佳望着他,忽然发现他眼底有血丝,下巴的胡茬比往日杂乱,衬衫领口还沾着一点咖啡渍。她想起他昨夜守在这里,签了那么多字,打了那么多电话,却始终没离开半步。
“你……没睡?”她问。
“睡了会儿。”他撒谎,眼神闪躲,“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
“你眼睛都红了。”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他眼下的暗影,“别骗我……我都知道。”
柳琦鎏终于没忍住,喉结滚动了一下,把脸埋进她掌心,肩膀微微颤抖。“我怕……我怕一闭眼,你就疼得更厉害,而我却没看见。”他声音闷在她掌心,像孩子般脆弱,“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沈佳轻轻抱住他,动作笨拙,却坚定。“你已经在保护我了。”她说,“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保护。”
那一刻,病房里的仪器声仿佛都慢了下来。阳光缓缓移动,照亮了床头那束早已枯萎的百合——那是她入院那天他带来的,花瓣早已蜷曲发黄,可他一直没舍得扔。
“我想……明天照镜子。”沈佳轻声说。
“好。”柳琦鎏抬起头,眼眶通红,却笑了,“我陪你一起。”
“还有……”她顿了顿,“我想开始物理治疗。”
柳琦鎏怔住,随即用力点头,像是接住了某种沉甸甸的承诺。“我陪你。”他说,“每一步,我都陪你。”
窗外,风又起,枯叶再次撞上玻璃,这次,却没有落下,而是被气流托着,缓缓盘旋上升,像一只终于学会飞翔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