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柳琦鎏独自坐在楼顶,眺望着远处太行大街的灯火,像一片星海。风凉了,他却没起身。
脚步轻响,雪儿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爸,喝点吧,暖暖身子。”
他接过,轻声道:“丫头,坐。”
雪儿在他身边坐下,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腿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爸,我知道你和妈是为我好。”她先开口,“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有工作,有收入,有判断力。李明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但他对我真心实意,从不敷衍。他会在下雨天给我送伞,会记住我不吃香菜,会在我加班时默默等我下班。这些,比钱重要。”
柳琦鎏低头看着茶杯里晃动的倒影,声音低沉:“雪儿,爸爸不是反对你恋爱,是怕你走错路。你知道嫁到外地,意味着什么吗?没有娘家人撑腰,没有亲戚帮衬,生了孩子没人带,生病了没人送。你妈当年跟我来咱们家里,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可时代不一样了,爸。”雪儿轻声说,“现在交通便利,通讯发达。我和李明说好了,将来就在本市安家,他也不会回农村。我们会一起努力,买房子,养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你以为白手起家那么容易?”柳琦鎏叹了口气,“爸爸不是没经历过。我当年睡过工地,啃过冷馒头,才换来今天这个家。我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
“可我不想走捷径。”雪儿抬起头,眼神清澈,“我想靠自己,像你一样,活出尊严。李明也一样。我们不需要你们帮我们养家,我们只希望你们能祝福我们。”
柳琦鎏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丫头啊,俗话说,冲动是魔鬼。今天爸爸把话说明白,你自己考虑考虑。我们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我们这一带的村民,背靠市区,临近科技配套园,以后公司林立,找个工作不成问题,一辈子足以衣食无忧。你在附近找个婆家,家境也不会差,还离父母近,有个帮衬。你说你要是嫁那么远,将来生活全部要靠你自己,没有亲人能够帮到你。我们也鞭长莫及啊!爱,不能当饭吃,真正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现实。”
雪儿静静听着,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说:“李明说了,他会在市里长期发展,不会回到农村的。他想在这座城市扎根,像您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创业人。”
“可扎根不是靠说的。”柳琦鎏望着她,“是靠汗水、时间和坚持。你们有这个准备吗?”
“有。”雪儿点头,“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他负责赚钱,我负责理财,我们一起存钱,一起学习,一起面对困难。我们不怕苦,只怕不被理解。”
柳琦鎏看着女儿,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了细纹,发尾有些分叉,指甲也剪得短短的——那是为生活奔波的痕迹。他心里猛地一揪,原来他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雪儿,”他声音沙哑,“爸爸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我们会尊重你的决定。不过,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路是自己走的,苦乐自知。”
雪儿眼眶红了,扑进他怀里:“谢谢爸,我会好好珍惜这段感情的。”
柳琦鎏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一个孩子的依赖,而是一个成年人的坚定。
几天后,沈佳终于松了口。
“我看了李明的朋友圈,他奶奶晒的菜园子,种得比我家还整齐。”她叹了口气,“也许,他真的能给雪儿幸福。”
她刷着手机,李明的朋友圈,李明奶奶的菜园子照片,菜畦横平竖直,连黄瓜架都像拿尺子量过。沈佳“啪”地锁了屏,仿佛那整齐的垄沟是冲她示威。
“咱雪儿说,李明从小生活很苦,父亲不务正业,常年不在家。”她声音低下去,像吞了石子。
柳琦鎏盯着电视里的足球,没回头:“闺女愿意就行。”
“愿意?”沈佳猛地拔高音量,“当初是谁骂他‘愣头猪’?是谁嫌他有父无母,是他叔叔养大的?现在一句‘愿意’就完了?”
柳琦鎏把遥控器攥得咯吱响,屏幕上的进球回放变成一片雪花。他想起上周六,雪儿红着眼眶站在玄关:“爸妈,非让他有多大出息才肯点头?那我这辈子不嫁了。”——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把“不嫁”说得像“断绝关系”。
“那还能怎样?”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真把闺女逼出家门?”
沈佳把围裙攥出一层褶子,半晌憋出一句:“反正我话撂这儿——婚宴那天,我笑得出来算我输。”
电视里解说员在吼“绝杀”,柳琦鎏却只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他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又缩回来——雪儿小时候咳嗽,他戒了十五年。如今那股熟悉的痒从喉咙一直爬到心底:妥协像二手烟,呛得他眼眶发涩,却必须咽下去。
沈佳起身往厨房走,背影硬得像块石板:“她非要跳火坑,当妈的拦不住。但让我给那小子好脸?做梦。”
门关上的瞬间,柳琦鎏终于摸到烟盒,捏扁了也没抽出一根。他盯着墙上全家福——雪儿挽着那个“猪”的胳膊,笑得比花还艳。男人忽然意识到:所谓妥协,就是亲手把刀递给别人,再教他从哪里往自己心口捅最省力。
又是一个周末,李明再次登门。
这次,柳琦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家常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番茄蛋汤。他把李明让到主位,拍了拍他的肩:“小李,来,尝尝叔叔的手艺。”
饭桌上,柳琦鎏不再问家境、收入、未来规划,而是聊起了钓鱼、足球、老家的风俗。李明一一应答,不卑不亢,还讲了个自己在村里抓鱼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饭后,柳琦鎏把李明叫到阳台,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小李,”他望着远处的晚霞,“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有一个愿意跟我吃苦的妻子,和一个有主见的女儿。现在,我把女儿交给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而是因为你是谁。你要记住,爱不是口号,是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担当。”
李明深深点头:“叔叔,我明白。我会用行动证明,雪儿的选择,没有错。”
柳琦鎏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夕阳中散开,像一段旧时光的落幕,也像一缕新希望的升起。
秋光澄澈,风轻云淡。
老槐树抖落一身碎金,叶片打着旋儿落在沈佳脚边——像旧年的自己,被时光温柔掩埋;同一阵风里,一枚青涩的槐荚却轻轻搭上雪儿的辫梢,像把未写的信,交到下一位寄件人手里。树还是树,却替她们把“结束”与“开始”缝进了一圈年轮。
柳琦鎏知道,有些路,终究要孩子自己走。而父母能做的,不是替她挡风,而是教会她如何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