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阳光像烧熔的金汁,从瓦蓝的天空直泻下来,把阳台的瓷砖烤得发烫。风从一马平川的麦茬地滚过来,裹着被太阳烤得焦脆的尘土味,混着知了在杨树干里扯着嗓子的嘶鸣,热烘烘地拍在人脸上,像刚揭锅的蒸笼布。柳琦鎏蜷在藤椅里,汗珠顺着鬓角滑进领口,手边的玻璃杯早被晒得温热,几片柠檬无精打采地浮着。他的目光穿过被阳光晃得发白的屋檐,思绪却一路溜回这大半年里那些汗津津的清晨与闷热难眠的夜。
自从妻子沈佳做完乳腺癌手术后,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公司里,他仍是那个准时打卡的保安,可下班后,他便成了沈佳的全职护理员、营养师、心理疏导者。他翻遍医学书籍,加入康复群,每周三凌晨四点半就出发去城西的“仁济堂”看中医,风雨无阻。他学会了熬药、煮粥、泡脚,甚至能准确分辨“文火”与“武火”的区别。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妻子的康复上,像一棵树,把根须深深扎进土壤,只为支撑那棵受伤的枝干重新抽芽。
可他忘了,家里还有一棵小树,也在悄然生长——他的女儿雪儿,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
曾经,雪儿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扎着马尾辫、抱着洋娃娃、躲在爸爸怀里撒娇的小丫头。她上小学时,他接送她上下学;她上大学时,他每月准时打生活费,还总在电话里絮叨“天冷了要加衣”“别熬夜”。可自从沈佳住院,他便像被抽空了心神,再也顾不上回头看看女儿是否也已悄然长大。
直到那天,他在公司保安值班室里,刚吃完午饭,正和同事老王聊着最近小区里那起电动车失窃案,手机“叮铃”一声,是雪儿发来的微信。
“爸,看看这个人,咋样?”消息附带一张图片。
柳琦鎏点开,照片里,一个小伙子手抓树杈,脚蹬树枝,悬在半空中,咧嘴笑着,阳光洒在他脸上,眼神明亮,笑容灿烂,像一株迎着光生长的向日葵。
柳琦鎏皱了皱眉,脱口而出:“这谁家的猪?咋还往树上爬呢?”
老王凑过头来一看,哈哈大笑:“哟,这是你未来女婿?挺精神啊!”
柳琦鎏脸一红,赶紧把手机收回来:“瞎说啥,我闺女发的,不知道是哪个同事。”
他随手回了一句:“自恋不成熟。”
发完,他便把手机塞进兜里,继续和老王讨论监控调取的事。他没注意到,那条消息发出去后,雪儿那边再没回音。
一晃就是几个月。
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飘落,院子里的桂花也谢了。沈佳的恢复出乎意料地好,头发重新长了出来,颜色比从前还乌黑,脸色红润,甚至开始主动提出要去社区做义工。柳琦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人也松弛了下来。
这天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沈佳整理衣柜,柳琦鎏刷着手机,雪儿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忽然,她合上书,清了清嗓子,语气郑重:“爸妈,我有对象了,他想这周末来看看你们。”
“啪嗒”一声,沈佳的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柳琦鎏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啥?丫头,啥时候的事儿?我们咋一点都不知道?”
雪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爸,你和妈之前那么忙,我哪有机会说啊。再说,我也是最近才确定关系的。”
“你这孩子!”沈佳又急又气,“对象是干啥的?多大了?家哪儿的?”
“他叫李明,在一家销售公司工作,二十四岁,老家是邻省的一个小村子,不过他现在在咱们市里工作,打算长期定居。”
“农村的?”沈佳眉头立刻锁紧,“那地方穷不穷?家里几口人?父母是干啥的?”
“妈,”雪儿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李明很努力,他靠自己出来闯荡,现在业绩在公司排前三,收入虽然不稳定,但他有规划,有目标。他对我很好,也很尊重我。”
柳琦鎏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压住了。他想起那张树上的照片,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小伙子,竟然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他脑子里那个“自恋不成熟”的标签,一时竟撕不下来。
周末那天,门铃响了。
柳琦鎏打开门,一个穿着整洁白衬衫、牛仔裤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水果和营养品,笑容干净,眼神坦荡:“叔叔阿姨好,我是雪儿的男朋友,李明。”
柳琦鎏愣住了。
——这不就是微信里那个“猪”吗?!
他嘴角抽了抽,勉强挤出一丝笑:“哦……进来吧。”
李明落落大方地走进屋,主动打招呼,帮着摆水果,还顺手把鞋柜上的灰擦了擦。他坐在沙发上,和柳琦鎏聊起工作,谈吐清晰,思路敏捷,说起销售行业的趋势和客户心理,头头是道。
“叔叔,我虽然起点低,但我不怕吃苦。我现在每个月能拿一万多,加上提成,年底还有奖金。”他语气坚定,眼神里没有一丝闪躲。
沈佳在一旁听着,脸色却越来越沉:“小李啊,你老家是偏远山区吧?那边交通不便,医疗教育都跟不上。你爸妈呢?身体怎么样?”
“我爸常年不在家,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带着我妹妹离家出走了。我爷爷奶奶在家种地,身体还行。我从小由我叔叔婶子养大,十五岁就出来在市里谋生活。”李明坦然道,“我知道我家境不如城里孩子,但我从没觉得这是耻辱。我靠自己,一样能闯出一片天。”
柳琦鎏点点头,心里有些动容。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靠力气在村里扎下根。他能听出,李明说的是实话,不是空话。
可沈佳仍不放心:“你和雪儿在一起,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她要是嫁过去,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姨,我不会让雪儿去农村的。”李明认真地说,“我来城里,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我爱她,就不会让她吃苦。”
“爱?”沈佳苦笑,“爱能当饭吃吗?真正的日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孩子上学、老人看病、房贷车贷。你拿什么保证她过得好?”
“我拿努力保证。”李明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我知道我给不了她豪车豪宅,但我可以给她踏实、尊重和陪伴。我会每天为她做饭,陪她散步,听她说话,让她笑。”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雪儿眼圈红了,轻轻握住李明的手。
柳琦鎏看着女儿,忽然觉得她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的坚定,熟悉的是她眼里的光,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送走李明后,家里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