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直走向灶台,竟从灶底掏出半簸箕尚有余温的草木热灰,毫不客气地尽数铺满了整个桌面。
随即,她架上一口黑漆漆的铁锅,倒水,放豆,生火慢炖。
当锅盖被掀开的刹那,滚滚的蒸汽混合着豆羹的香气猛然冲出,瞬间将那缭绕的云雾冲得七零八落。
三日后,那张所谓的“圣坛”上结满了厚厚的水垢与灰渍,几只蚂蚁正沿着锅边爬行,贪婪地舔舐着溢出的汤汁。
柳如烟一边盛着豆羹,一边对身边一个眼盲的孩童娇笑道:“尝尝,今天这坛……嗯,是咸了点,但是暖和。”
盲童用力地点点头,将小脸埋进碗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老师做的饭,比神仙气好吃。”
溪边井台,程雪的孙女正和其他村妇一同搓洗衣物。
忽然间,那老旧的辘轳竟自行转动起来,井绳在半空中急速飞舞,交织成一把虚幻的“命运仲裁椅”,无数金色的丝线在其中穿梭,构筑出庄严无比的形态,散发着审判万物的威压。
少女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不慌不忙地将手中刚洗好、还滴着水的一大捧湿衣服,尽数甩了上去,重重地挂在了那由绳索构成的“椅子”上。
“吱呀——”
不堪重负的绳索瞬间被压得向下沉降,那金光闪闪的幻象在湿衣的重压下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一团乱麻。
七日后,因长期超重负荷,整个辘轳的木轴都松动了,向一侧倾斜,反倒成了一个完美的斜向晾衣架。
村妇们纷纷称赞:“哎,小雪你瞧,这角度斜着,风一吹,衣裳干得更快了!”
她踩着井边的旧踏板,仰头看着挂在最高处的一条裤子,心中想的却是:裁决天下?
哪有把裤子晒干来得重要。
边关废弃的校场之上,李昭阳行至旧日的点将台。
一夜之间,那本已残破的土台竟被重塑,中央多出了一张完全由玄铁铸成的“战神宝座”,寒光凛冽,杀气冲霄,仿佛在召唤昔日的百战英雄归位。
李昭阳看着那椅子,冷哼一声。
他解下背囊,竟取出一副磨得露出内胆的破旧马鞍,“啪”地一声扔在了铁座上。
随即,他牵过自己那条瘸了腿的老驴,将其拴在台侧,悠闲地喂起了草料。
他每日便坐在那马鞍上,看着老驴吃草,自己则抽着旱烟,任凭风吹日晒。
有路过的猎户好奇问他,他只懒洋洋地回答:“给老伙计试试新家具。”
三日后,驴尿浸透了铁座,使其生出大片的锈迹。
马鞍被风雨侵蚀,朽烂不堪。
那所谓的战神宝座,已然歪斜得像个醉汉。
猎户再次路过,指着那副惨状笑骂道:“老李,你这台子,还不如俺家牛棚结实!”
李昭阳吐出一口浓痰,砸在锈铁上,嘿嘿一笑:“对嘛。英雄台,总得先能给兄弟遮风挡雨才算数。”
韩氏宗祠,秋播在即。
族中几位长老得了“祖灵显梦”,言说须立刻集资,用上好的紫檀木雕刻一座“族长尊位”,立于谷仓前,方能承接气运,保佑丰收。
身为族长的韩九听完,只是沉默。
次日,他依旧将那张属于他父亲的遗物——一张椅腿断裂、靠背歪斜的旧竹椅,置于仓前。
他每日就坐在这张咯吱作响的破椅子上,清点种子,喂鸡赶狗,一坐就是一整个秋天。
三个月后,那竹椅终于在一次起身时彻底散了架。
韩九默默将那些碎裂的竹片收拢起来,拿去垫了粮垛的底角,以防潮气。
陈默恰好路过,看到这番景象。
他蹲下身,从散落的竹片中拾起一块残角。
上面本该刻着一个“尊”字,因断裂,恰好只剩下一个“寸”。
他轻笑一声,随手将那块竹片丢进了不远处的火塘里。
位子若是空着,人,才能四处走动。
一场场无声的较量,在日常的柴米油盐、耕种起居中悄然落幕。
那股试图以“位置”来定义一切、禁锢一切的磅礴意志,仿佛终于耗尽了耐心,彻底沉寂了下去。
整个世界,喧嚣落幕,万籁归寂。
陈默的心境也随之彻底沉淀,再无波澜。
他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直到三日后的一个黎明,他照例巡视水渠归来,习惯性地抬眼望向村外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坡。
他的脚步,毫无征兆地,猛然顿住。
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如惊雷般在他心底炸响。
视线的尽头,天与地的交界线上,那片他看了无数次的、象征着贫瘠与荒芜的土地,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抹……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皎洁如月光的白。
那股意志,这一次不再邀请,也再不劝说。
它为他,也为整个天下,搭起了一座……不得不登临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