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在那座巨大而沉默的建筑上定格。
那水磨坊依河而建,石基坚固,主体是木质结构,因常年经受水汽侵蚀与风吹日晒,木料已呈现出深沉的灰褐色,但其巨大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然显得格外坚实。
最重要的是,它四面通风,巨大的门窗敞开着,仿佛一张渴望呼吸的巨口。
一个念头,在陈默心中悄然成型。
次日,天刚蒙蒙亮,村里人便看到陈默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扫帚、水桶和一些修补工具,径直走向了那座废弃已久的水磨坊。
磨坊里积满了厚厚的尘土与蛛网,角落里还堆着腐朽的麻袋和断裂的磨盘。
陈默却毫不在意,他挽起袖子,先用扫帚将地面与墙角的积垢清扫一空,灰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接着,他提来一桶又一桶清凉的井水,反复冲刷着坚实的青石地面,每冲刷一遍,空气中的燥热便仿佛被压下去一分。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这闷热如蒸笼的磨坊里忙碌,汗水湿透了衣背,但他手上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到了下午,磨坊已被清理得焕然一新。
他又从家中搬来了十几张自家编织的竹床,沿着墙边依次排开。
最后,他在磨坊那巨大的门框上,挂上了一块新刨的木牌,上面用木炭写着三个朴拙的大字——歇暑铺。
做完这一切,陈默并未声张。
他只是在入夜后,算着暑气最盛的时辰,再次提来几桶新汲的井水,均匀地洒在青石板上。
水汽蒸腾,带走地面的余温,整个磨坊内顿时凉爽如秋。
他又在门口支起一口大锅,煮上了清热解暑的淡茶,茶香袅袅,混着水汽飘散出去。
起初,并没有村民敢进来。
在他们心中,陈默已是近乎神仙般的人物。
这座被他亲手洒扫干净的磨坊,自然也成了“高人”的清修之地,凡人哪敢随意踏足叨扰。
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窃窃私语,猜测着陈默又在行什么他们看不懂的“法事”。
陈默也不解释。
第二天傍晚,他找到了正在田边发愁的韩九,邀他来磨坊下棋。
韩九朴实,虽心有敬畏,却拗不过陈默的坚持,便抱着棋盘跟着来了。
两人在凉爽的石地上对坐,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清脆悦耳。
不多时,他又将刚刚结束一天操练、浑身是汗的李昭阳也拉了过来。
“李大哥,军中故事多,讲两个给大伙儿解解乏。”
李昭阳性情豪迈,本就不拘小节,一屁股坐在竹床上,端起一碗凉茶一饮而尽,大呼痛快。
他嗓门洪亮,讲起当年在边关雪夜伏击的故事,绘声绘色,很快便吸引了几个胆大的汉子凑在门口旁听。
“进来听,外面多热。”陈默笑着招手。
有人带头,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渐渐地,磨坊里的人越聚越多。
男人们或下棋,或听故事,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摇着蒲扇说着家长里短。
孩子们更是喜欢这宽敞凉快的地方,在竹床之间追逐嬉戏。
那锅凉茶总是不知不觉就见了底,陈默便再添水,再加茶叶,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庞。
不知不觉,这“歇暑铺”竟成了村里人每晚默认的去处。
半月后的一天深夜,原本闷热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
许多在田间劳作晚归的村民被困在半路,淋成了落汤鸡。
他们下意识地便朝着河边那座亮着灯火的磨坊跑去。
跑到门口,他们才迟疑起来,这么多人进去,会不会打扰了陈默?
然而,磨坊的大门敞开着,陈默并不在。
只有那盏油灯在门梁下静静燃烧,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湿漉漉的门槛上。
人们相互看看,便一个个低着头,悄悄走了进去,找个角落坐下,尽量不发出声音。
雨越下越大,屋外风雨如晦,屋内却因人多而生出几分暖意。
疲惫的村民们枕着手臂,听着雨声,竟在这安宁的氛围中沉沉睡去。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
陈默不知何时已回到磨坊,他没有惊醒任何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借着微弱的晨光,用小刀削着一个给孩童用的小木勺。
木屑卷曲着落下,悄然无声。
满屋鼾声如雷,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质朴的交响。
一个被尿憋醒的孩童揉着眼睛走出人群,看到坐在门槛上的陈默,他拉了拉身边父亲的衣角,小声问:“爹,那个人……像不像咱们去年在墙上画的那个‘守护神’?”
男人睡眼惺忪,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去,随即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傻小子,什么守护神。他是陈叔,昨天下午还帮我家修了漏雨的猪圈呢。”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处乡校的苏清漪,也收到了一个足以搅动天下的信物。
一封由宫中特使快马加鞭送来的密函,蜡封之上烙着唯有皇室才能使用的龙纹徽记。
信中言辞恳切,称当今圣上夜有所梦,得见“明心圣姑”于云端授经,醒后精神清明,顽疾竟有好转。
故此,恳请苏清漪这位“道统初祖”即刻入京,主持“正道复兴”大典,以正视听,安天下。
面对这份泼天的富贵与权柄,苏清漪只是静静地读完。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封足以让任何世家为之疯狂的密函,随手丢进了灶膛。
跳动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信纸,将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