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永恒……”
那个之前曾响起过的、最为虚弱的声音,此刻直接在萧凌前方的黑暗深处传来。声音比在外面听到时更加清晰,也显得更加……疲惫,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刹那永恒’……很不错的名字。”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四个字,“岁朽阁里……流传的那些预言……你知道吗?”
萧凌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知道,此刻面对的可能是一位真正理解时间、甚至某种程度上“驾驭”过时间的前辈。他回忆起在“启明”地下城,灵幻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石陨之时,天下颠覆;时间之主,由此而生。”萧凌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灵幻还说……这只是岁朽阁流传预言的一部分。他说自己是外派出来寻找时间觉醒者的一员。还说……岁朽阁的大祭司,觉醒了预言的能力。剩下的……我没怎么记住,当时情况紧急。”萧凌没有隐瞒,在这样一位可能是岁朽阁“前辈”的存在面前,隐瞒关于岁朽阁的信息毫无意义,而且,他是虹的师父,至少目前看来,并无恶意。
黑暗中,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叹息,悠长得仿佛穿过了无数光阴。
“嗯……岁朽阁的‘大祭司’之位……是传承。灵幻说的那一个……应该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位了。”那被称为“老杨”的长者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尘埃感。
“小子……岁朽阁内的人,是最尊敬‘时间’这一概念的人。留在阁内不走的人,大多是遵循着古老的制度与誓言,甘愿将自己困守在时间的迷宫中,等待……或者守护着什么。我,是在阁内长大的华夏人。”
他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
“但在我慢慢长大,读懂了阁内珍藏的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记载后……我想出去看看。看看山河,看看人间。岁朽阁的规矩是,除了被特别指派、外出寻找特定‘时间征兆’或‘时间觉醒者’的‘寻时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当然……如果你想走,也没有人会真的用武力阻止你。那地方……更多是靠理念和自愿维系。”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灵幻那小子应该告诉过你……五年前那场陨石雨之后,异能出现,阁内也有了觉醒者。力量……会改变很多东西。有人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心就变了。觉得困守在古老的阁楼里是浪费,觉得凭借力量,可以在外面称王称霸,享受权势与尊荣……所以,有人离开了,而且离开得毫不犹豫。毕竟,强大的力量在手,谁不想当皇帝,或者一方领主呢?”
他的语气里没有太多谴责,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以及一丝深藏的惋惜。
“所以……”老杨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具有穿透力,那虚弱感似乎被某种东西暂时驱散,黑暗深处那点微弱的幽光仿佛也明亮了一丝,“我说了这么多……你觉得,我现在把你找来,是会杀了你,夺取你的‘时间之力’为我所用?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并非威吓,而是最直接的诘问。
萧凌的心脏猛地一跳!黑暗和那浩瀚的时间威严,放大了话语中的每一个可能。杀意?贪婪?他无从判断这位神秘前辈的真正意图。但他没有慌乱,暗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依然保持着锐利的焦点,尽管他的身体因为持续的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坚决。
“如果前辈想……”萧凌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那我也能,在最后一刻,用这残躯里最后的力量,将‘时间’……凝固在这里。范围或许不大,但足以将这个房间,将您和我,暂时‘钉’在某个时间点里。只不过……”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压制住喉头的腥甜,继续道:“那样做的代价是,我会率先被时间的乱流撕碎,意识沉入永恒的长河。而您……或许会因为时间惯性的冲突和我的消亡,承受不住,比我先一步离去。”
他紧紧盯着黑暗深处那点幽光,仿佛要透过黑暗看到那位老者的面容。
“我唯一遗憾的……只是要对她失约了。”萧凌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却深入骨髓的温柔与歉疚,“答应过她,要一起走下去的。”
黑暗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萧凌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无处不在的、仿佛时间本身在缓缓流淌的细微感知。
良久,那点幽光似乎又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然后,一声更加悠长、更加复杂的叹息,从黑暗深处传来。这一次,叹息中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感慨,乃至一丝欣慰?
“凝固时间……与空间锚点强行耦合,引发局部时间惯性海啸……同归于尽的选择吗……”老杨的声音喃喃低语,像是在分析萧凌话语中描述的那种可能,“果决,但也鲁莽。看来,外面那个生命力磅礴的丫头,确实是你最大的‘锚点’。”
“你误会了,小家伙。”老杨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那丝虚弱感似乎又回来了,但语气却平和了许多,“我若对你有所图谋,在你踏入这扇门之前,有无数的机会,也不必与你说这些废话。岁朽阁出来的人,未必都是野心家,也未必都认同阁内那套等待‘时间之主’降临的古老教条。”
黑暗中,那点幽光缓缓向前移动,渐渐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盘膝而坐的人形轮廓。轮廓周围的光线扭曲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不稳定时间场。
“我找你来,不是因为你的力量可以被我夺取——时间之力,尤其是你这种涉及‘刹那’与‘永恒’矛盾统一的高阶形态,具有极强的‘排异性’和‘认主性’,强行剥离,只会两败俱伤,甚至引发不可预知的时空灾害。我找你,是因为……”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要揭示一个重大的秘密。
“因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打破既定循环,为‘时间’本身,也为所有被时间所困的存在……找到一条新路的可能。”
萧凌屏住呼吸,忘记了疼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我的时间异能,偏向于‘加速’,且主要作用于无生命体。我能让一块石头在瞬息间风化,能让一件铁器转眼锈蚀,也能让一株枯萎的植物加速完成它最后的腐朽……我能看到物质在时间维度上‘流逝’的轨迹。但这种能力,对生命体效果极其有限,且消耗巨大,尤其是对我自己。”老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这也是我如今这般模样的原因之一……过度窥视和干预‘流逝’,本身就在加速我自己的‘流逝’。”
“而你不同。”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亮色,“‘刹那永恒’……这名字本身就蕴含着对立统一的奥义。你能让瞬间拉长,能短暂地停滞洪流,这涉及的是时间的‘相对性’和‘局部掌控’。更关键的是,你预支未来、承受反噬却仍未彻底崩溃……这说明你的异能本质,或者说你的‘时间体质’,对时间之力的‘承载性’和‘适应性’远超常人。你不仅仅是在‘使用’时间,你的一部分,已经和‘时间’这个概念发生了深层次的交融。”
萧凌心中震动。这些分析,有些他自己朦胧有所感,却从未如此清晰透彻地被指出。
“岁朽阁古老的预言,寻找‘时间之主’……在我看来,或许寻找的并非一个全知全能、掌控一切时间的神只,而是一个能真正‘理解’时间、‘平衡’时间、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修复’时间创伤的‘钥匙’。”老杨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陨石雨带来的‘x物质’,异能觉醒,时间线的扰动……这个世界的时间结构,可能已经出现了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伤口’或‘褶皱’。普通的觉醒者只是利用溢出的能量,而时间觉醒者……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或许能感知到,甚至……触碰到那些‘伤口’。”
“我不确定你是否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那不重要。”老杨的语气斩钉截铁,“重要的是,你存在,你拥有这样的潜力,并且……你心中有比攫取力量更重要的‘锚点’。这就有了‘可能性’。”
黑暗中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现在,说说你的问题吧。关于你的伤,关于那反噬的‘未来之力’。”老杨的声音变得务实起来,“沈婆子说得对,常规手段治不了你。那反噬之力,本质是‘未来的你’对‘现在的你’的‘债’,是时间线自我修正产生的‘应力’。强行驱散,等于否认那段被你强行改写的‘未来’,可能会让局部时间线崩塌,将你和你周围的一切拖入不可知的乱流。”
萧凌的心沉了下去。但老杨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燃起一丝希望。
“但是,‘治不了’不代表‘无计可施’。时间之力造成的创伤,或许可以用时间本身来‘疏导’或‘转化’。我的‘加速流逝’,或许可以帮你……稍微‘松动’一下那些死死纠缠在你生命本源上的、来自未来的‘时间枷锁’。不是祛除,而是让它们‘流动’起来,从僵硬的‘债务’,变成一种你可以尝试去慢慢‘消化’或‘适应’的‘负荷’。”
老杨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慎重和不确定:“这个过程非常危险。需要你彻底放开防御,让我那偏向‘腐朽’与‘流逝’的时间之力,侵入你的生命本源。稍有不慎,可能不是松动枷锁,而是直接加速你的生命流逝,让你瞬间油尽灯枯。而且,即便成功,也只能是缓解,让你身体的负担减轻一些,痛苦减少一些,或许能恢复少许行动力,但距离真正‘康复’,还差得远。并且,这个过程可能会对你未来的异能成长,产生未知的影响。”
“你,愿意尝试吗?”
黑暗中,老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牢牢锁定在萧凌脸上,等待着他的抉择。
萧凌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身处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只有前方那点微弱的幽光和那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坐标。
时间之力的反噬,是嵌入他生命每一寸的痛苦烙印,是日夜不休的凌迟。苏晴温暖的生命能量如同止痛的甘霖,却只能缓解,无法触及根源。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这份“债务”的沉重。而老杨提出的方法,听起来像是用一把同样危险、甚至可能更致命的“锈刀”,去试图撬动已经深深嵌入骨血的“铁枷”。
失败,可能意味着瞬间的消亡,比现在这种缓慢的折磨更为彻底。
但成功呢?哪怕只是一丝松动,一点缓解,让他能够稍微摆脱这轮椅的束缚,能够更稳定地站在苏晴身边,能够稍微减轻她日夜输注生命能量的负担,能够……更像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的累赘。
这个诱惑,对萧凌而言,太大了。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暗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映着那点幽光,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光芒。
“我愿意。”他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没有颤抖,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只要有一线可能,减轻这负担,哪怕只是万分之一,我也愿意尝试。至于未来的影响……前辈,对我来说,‘未来’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变数。如果没有‘现在’,又何谈‘未来’?”
他微微停顿,补充道:“而且,我相信您。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您提到了‘锚点’。一个心中有‘锚点’的人,行事总归会多一份顾忌,多一份……底线。”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松气般的声响。
“好。”老杨的声音似乎也坚定了一些,“既然如此,我们就试上一试。过程会很痛苦,比你之前承受的所有痛苦加起来,可能还要剧烈。因为这不是来自外部的攻击,而是对你生命本源最直接、最粗暴的‘干涉’。你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用你的意志,配合我的力量,去‘引导’那股‘流逝’之力,精确地作用在那些‘枷锁’的节点上。一旦你意识涣散,我的力量失去引导,后果不堪设想。明白吗?”
“明白。”萧凌深吸一口气,尽管这个动作又引来了胸腔的一阵刺痛。他缓缓闭上眼睛,并非逃避黑暗,而是为了更好地集中精神,内视自身。他开始调动起残存的、微弱的精神力,去感知体内那些盘根错节、散发着冰冷滞涩感的“时间枷锁”——那是预支未来力量后留下的“疤痕”,是反噬的源头。
“那么……我们开始吧。”
老杨的声音落下。
刹那间,萧凌感觉前方那点幽光骤然变得明亮!不,不是明亮,而是那光芒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从原本温和的指引,变成了一种冰冷、迅捷、带着强烈“消逝”意味的流光!
那流光并不刺眼,却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生机”与“存在感”。它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缓缓蔓延过来,在接触到萧凌身体的瞬间,并未带来物理上的触感,而是直接穿透了皮肤、肌肉、骨骼,向着他的生命本源——那片被灰暗枷锁缠绕的、代表着他自身存在的时间印记——侵蚀而去!
“呃——!”
无法形容的剧痛,在流光触及本源的瞬间,轰然爆发!
那不是刀割火烧的痛,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仿佛自身存在被一点点“擦除”,被拖入无尽“虚无”的恐怖痛楚!萧凌的身体猛地弓起,又因为轮椅的束缚而重重弹回,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呻吟。他的意识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这剧痛冲得七零八落。
“凝神!引导它!用你的意志,想象一条‘通道’,让我的力量,顺着枷锁的纹路流动!不要抗拒,抗拒会让流逝加速!”老杨的厉喝声直接在萧凌的灵魂深处炸响,带着一股奇异的稳定力量。
萧凌咬紧牙关,舌尖瞬间尝到了血腥味。他用尽全部毅力,将几乎涣散的意识强行聚拢。脑海中,浮现出体内那些灰暗枷锁的模糊影像,以及那道冰冷流光的轨迹。他不再本能地排斥那带来痛苦的“流逝”之力,而是尝试着,用微弱的精神力,去“触摸”它,去“理解”它的流向,然后,艰难地,生涩地,试图将它“引导”向枷锁上那些看似最脆弱、连接最不稳定的节点……
这是一个在自身生命本源上进行的、精细到毫厘却又危险到极致的“手术”。施术者是一位力量衰微、状态极差的时间老者,承受者是另一位被时间反噬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间青年。
黑暗的石室中,只有萧凌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哼,和老杨时而急促、时而悠长的引导低语。那点幽光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燃烧着。
时间,在这间密室里,以另一种方式,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它见证着一次绝望中的尝试,一次用“流逝”对抗“凝固”,用“腐朽”松动“枷锁”的危险博弈。
而在石门之外,书房之中,苏晴手中的书页,已经许久未曾翻动。她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静谧庭院,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没有疼痛,却有一种空落落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不安,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又褪去。
她知道,萧凌正在经历着什么。心灵链接那头传来的,并非清晰的思绪,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灵魂都在颤栗的“感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等待,用自己平稳的呼吸和坚定的信念,默默传递着支持。
她相信他。如同相信自己。
等待,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成永恒。而希望的微光,就在这漫长而痛苦的等待与煎熬中,微弱地,顽强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