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被雨打窗棂的声音惊醒时,手机屏幕还亮着。李医生半小时前发了一张图:住院楼的走廊灯坏了几盏,暗夜里,只有海菜绳上的萤火虫灯在规律地闪烁,像一串会呼吸的航标。藤蔓的影子在墙上爬得更快了,卷须扫过孩子们贴的星星贴纸,把“7月15日”的字样蹭得有些模糊——那是小安原定拆石膏的日子。
我披衣走到菜畦,发现海菜绳被雨水泡得发胀,绳结里渗出些淡绿色的汁液,和向日葵藤的汁水混在一起,在泥地上洇出蜿蜒的线。顺着线往河对岸走,竟在芦苇丛里找到一个玻璃瓶,瓶身裹着一层青苔,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水,水底沉着一枚生锈的回形针——是双马尾姑娘夹在玻璃罐里的那枚,她说要“别住溜走的日子”。
天快亮时,露水又重了。这次它们不在竹膜上凝着,而是顺着藤蔓的叶脉往下淌,在叶尖聚成饱满的水珠,等珠圆到极致,就“嗒”地落在红绳的菜籽袋上。街坊奶奶拄着拐杖来看时,突然指着袋上的湿痕笑:“这是小安的脚印呢。”可不是么,水珠砸出的浅坑,前深后浅,像极了他练习走路时,假肢先着地的模样。
上午给番茄疏果,指尖被绒毛刺得发痒。抬头望见白翅鸟衔着什么东西往住院楼飞,翅膀掠过时,掉下来一片撕碎的作业本纸。捡起来拼了拼,是一道算术题:“3(天)+15(步)=?”答案处画着一朵向日葵,花盘里写着“星蜜河”。想来是孩子们算着还有几天能见到菜畦,把思念都算成了加减题。
双马尾姑娘的视频中午就到了。镜头里,小安正坐在床上给玻璃罐系红绳,罐子里装着半罐阳光——是他举着罐子在窗边晒了一上午的成果。“李医生说,阳光能顺着绳子变成糖。”她把手机凑近罐子,罐口透出的光斑落在藤蔓上,竟让那里的卷须瞬间绷紧,像尝到了甜味的孩子,“你看,藤在摇尾巴呢!”
午后的阳光把海菜绳晒得发烫,绳上的细草窝突然动了动。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白翅鸟的雏鸟,嘴里叼着一片被虫蛀过的处方签,纸上“复诊”两个字被咬得只剩个“复”字。我赶紧把传声筒凑过去,筒里刚录下渔排阿叔唱的渔歌,雏鸟听见了,突然扑棱着翅膀往绳上爬,把处方签往藤蔓最粗的地方塞——像是在说,要让痊愈的消息,在最结实的地方扎根。
傍晚收网时,渔排阿叔喊我看他的渔网。网眼里卡着些彩色的碎纸,是孩子们画的小人,每个小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线,线的尽头画着波浪——那是星蜜河的模样。“白翅鸟把画织进网里了。”阿叔用粗糙的手抚过网眼,“等涨潮时,这网就能顺着河水漂,把画里的小人都送到菜畦边。”
手机响时,夕阳正把住院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医生发来一段小视频:小安扶着向日葵藤站起来了,他的手轻轻搭在卷须上,藤蔓突然往下弯了弯,像在托住他的胳膊。而护士的消息附了一张照片,玻璃罐里的阳光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的粉末,正顺着红绳的纤维,往星蜜河的方向爬,每爬过一个绳结,就落下一小撮,像给这封漫长的信,撒上了甜甜的邮资。
我蹲在菜畦里,看着那些金色粉末落进泥土。突然发现,今天的露水邮票格外清晰,叶尖的水珠里,映着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小安在病房里练习走路的模样,一个是菜畦里新抽的向日葵芽,正迎着风,努力地挺直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