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三十步——脱第二壳。”曹操的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有人拿一根细针在他嘴角轻轻戳了一戳,“雾厚,影乱,壳响——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
“喏!”
程昱匆匆在旁:“此处有浅洼,右边可避。”
荀攸却摇头,目光凝在雾脚某处:“避得太显。——以声遮影。”
曹操点头,指尖一松,远处芦苇夹道里鼓声再次急促,火伞又偏。声军的壳又响。并州弩一停,陈宫笑:“他们以为我们只看刀,不看心。”
“子龙。”吕布低声,“再挑一根‘自索’。”
“在。”赵云折回,枪尖轻轻一点,挑断了他们自己埋的一个小绊。那绊位于“舌根”要过的一线。士卒脚步一下轻了。轻,不是好事,轻便快;快,便易错。贾诩在不远处,笑得比夜更黑:“心上多一分轻,就要少一分稳。”
“兴霸。”吕布又唤,“你的钩太疼,会把人惊跑。”
甘宁“嘿”的一声:“知道了。”他把第三道弯弓的钩齿往里再压半寸,牙就不露了,只留下牙根。他举目朝滩外望了一眼,蒙蒙胧胧之间,有一枚极小极小的冷光在雾里闪了一下——那是主公的戟背反了个光。他咧嘴笑:我们都在。
——
潜龙既渡,焚舟成幕,滩头有喉,林中有肋。三处“锚心”坐实之后,整片滩像被悄悄装上了齿轮。风从江面压来,被湿幕一层层拆散,落到地上只剩七成力;雾从云脚落下,被火伞一拨一拨推走,在某些地方浓,在某些地方稀。稀处,便是并州人的“眼”;浓处,便是曹军的“心”。眼看心,心看眼,两边都笑,笑里都藏刀。
“可收。”陈宫看着滩线上的那些极小的暗号,轻吐两个字。
“不可。”贾诩摇头,“再给他一寸路。人的心要活过来一次,才肯真正失手。”
吕布“嗯”了一声,不再言。他只是抬起手,指背极轻地敲了敲栏,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的目光穿过烟幕、穿过雾线、穿过高顺的湿幕与甘宁的钩线,落在枯林外一条更细的影上——那是许褚背旗的影。影在动,动得稳。他心里赞:背得起,就是人才。背到这一步,还能不乱,就是铁人。
“主公。”张辽的声音从上风处传来,喉头带血,却仍利,“北面小丘背后,有一线更黑的影,似是护旗亲卫。步伐短、密、齐,队列刀鞘不响。”
“嗯。”吕布点头,“那是心的影。”
“要不要打?”陈宫问。
“现在打,打不了,反受气。”贾诩笑,“打心,不打影。心往哪儿走,我们便在哪儿设‘骨刺’。打到‘骨刺’,心自疼。”
吕布把手握在栏上,掌纹里的汗被夜风吹得发冷。他忽然轻声道:“焚舟是幕,潜龙是心。幕遮人眼,心要过江。心过了,才是命。”
“命,今晚不好取。”陈宫道。
“取命也不必在今夜。”吕布道,“今夜要的是‘线’——把三条线拉过去:水下之线、滩头之线、林中之线。明夜,等东风散,等雾薄,等火沉,我们再收。”
“谨记。”
——
滩头忽有一阵骚动。不是大的,是那种连风都要侧耳去听的骚动。魏延从左侧斜出,短刃横了一下,又收。不是挑人,是挑在旗边的那根细缰。许褚的手立刻一紧,肩往后一沉,旗便稳住。那一下紧,带起后方数十人的一瞬齐顿。黄忠“叭”的弩便恰好落在那一瞬的脚边。脚下泥里“叭”,心里“叭”,两声叠作一声,便有人在心里骂:这老不死。
“左后,剪影。”张合忽然转腕,长戟横扫,扫向一个从雾外掠来的影骑的影。影骑几乎是用时间来换距离,张合用的也是时间——他不求打中人,他求剪去了那骑的影,让对方心里短了一寸。赵云跳马而回,槊尾一点,远处一面小旗“啪”地折断一角。他笑了笑:彼此彼此。
“许褚。”曹操的声音更低,“再忍三十步。”
“喏!”
前方浅洼边,甘宁的“弯弓”终于咬住了第一块骨——不是人,是一只木轮。那是曹军自备的小车,专载旗、鼓与药料。木轮被钩住,车身一歪,后方两名小校一时看不清,脚下一滑,撞入湿幕边。湿幕像水,又像墙,把两人轻轻弹回,弹进魏延早埋好的一片浅钉里。浅钉不高,只高过泥面两指,钉头磨平,踩上疼,不致命。两人吸气,许褚背旗的肩又沉了一寸。沉,不是负担,是一种把所有东西往自己身上压的执拗——越压越稳。
“够了。”贾诩忽然笑,“他们会从右侧枯林外那条更窄的‘骨缝’脱第二壳。我们‘潜龙’三队都已越江,锚心稳,喉封合,肋已疼——可以收。”
“收。”吕布吐字。
“兴霸,撤一线钩刺,留半齿;高顺,合幕,关喉,只留‘人肩’;魏延,别再抹,把刀收进肘里;黄老将军,弩转高一尺,打声,不打人;子龙——”
“在。”
“影至枯林外十步,挑一根我们自己的绊。记住,是我们的。”吕布笑,“让他们再快半步。”
赵云笑了,笑意清:“谨遵。”
他挑断一根藏在枯根下的自索,那本是并州人预留给自己追击时用的“稳步”,此刻轻轻一挑,路便再轻半寸。许褚背旗,这半寸变成了他的福。旗再稳了一线,他背着走过去,第二壳在枯林外脱。鼓响,影缓。并州弩一停,陈宫收手:阳谋,至此奏完上半阙。
“子龙。”吕布忽然又唤,“去看一眼他们脱壳后第一口气,记住。”
赵云马如淡影,人如清风,一闪而去。片刻,他回:“第一口气很短。他们忍得住。”
“好。”吕布点头,“忍得住,才配当对手。”
他转身看江,焚舟为幕之火在第二层渐渐降下,烟却还在。幕像天幕已挂,潜龙三队在幕下越线成功。江风在湿幕与火伞之间被拆得七零八落,落到地上已不再尖利。并州军的旗低伏,弩撤后线,陷阵营把风幕扎紧,像关上了一道不咳嗽的门。
“记册。”吕布道。
贾诩提笔:“焚舟为幕——成;潜龙三队——水下缚索三锚心立,滩头封喉合,林线断肋试,皆成;敌第二壳——脱。”
陈宫补了一句:“许褚背旗——可记。”
吕布“嗯”了一声,目光仍在远处。他忽道:“兴霸。”
甘宁应声,像从泥里长出来。
“你这牙,明夜还用。”吕布笑,“今晚别咬狠了。”
甘宁咧嘴:“兴霸的牙,咬人有数。”
“高顺。”
“在。”
“你的门,明夜再开一次。开的时候,别开太大。”
“喏。”
“子龙。”
“在。”
“你把影带到他们心的旁边,别进去。”
赵云侧首:“谨遵。”
他忽然问:“主公可亲自渡?”
“我?我渡了,今夜要么尽灭、要么尽失。”吕布淡淡一笑,“今夜不取命,取线。明夜,取肋。后夜,取命。”
“谨受教。”
——
夜更深。焚舟为幕的烟在天上铺成厚厚一层,也在江心与滩头之间留下许多小小的缝。缝里有水、有风、有人的呼吸。潜龙三队稳稳趴在这些缝里,像伏在泥里的鱼,眼睛不合,心也不合。高顺的死士在湿幕之后轮着把刀在掌心里擦干;魏延把刃收进臂里,抬眼就笑;黄忠抖了抖弩弦,又压低,像护一口还没养肥的火;甘宁拨了拨泥里的钩,钩牙缩半寸,像一只笑到半途的狼;赵云把枪横在膝上,白气在枪锋上化作一层露。
张辽被两名亲兵扶着靠在桅后,他坚持自己站着,眼仍是眼。他低声对一名年轻的弩手道:“记住今晚每一处‘叭’的落点,明日、后日,你就会知道,哪一处该‘叭’更重,哪一处该轻。”
“诺!”年轻的嗓子在夜里细,却实。
江对岸,许褚背着旗走出了第二壳,他没有回头。他知道他背后有什么——壳、鼓、草人;也知道他前面是什么——泥、根、钩、牙。他的背比先前更直,肩比先前更沉。他忽然轻轻咳了一下,咳里的火被他咽了回去。他把身体再往前压了一寸,像把整夜的风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主公。”荀攸压声,“可紧?”
“不紧。”曹操道,“稳。”
“稳。”许褚应了一声,像在答自己的心。
——
幕未落,戏未终。焚舟之幕已经搭起,潜龙的鳞已交给水;江风拆成了细条,雾只把人脸遮住半边;滩头的喉口低着,林中的肋初疼。并州军不庆,不鸣金,不擂鼓;曹军不言“亡”,不散旗,不散心。两边都收着劲,像各自握着一柄尚未亮出的刀。
天边最薄的一线黑微微发灰。雾还压着,风还吹着,火还在远处睡不踏实。吕布握戟而立,眼里有光,光很冷,冷得像铁,铁里却压着一寸热。
“焚舟为幕,潜龙既渡。”他轻声,“明夜,拆骨。”
风从他的指缝里穿过,像一个少年从幕后悄悄探头,笑了一下,又缩回去。江在黑里翻了一下身,泥也在黑里翻了一下身。夜,再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