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6章\/飞爪悬崖,陷阵龙牙夺隘\/
夜被风磨得更薄时,江北岸的芦根尽头突起一脊黑,像一头伏卧的兽,背脊在雾里起伏。这脊黑便是“鹤背崖”,崖脚被水日日舔,岩皮油润;崖上有一线小道,绕半圈上去,便咽进一处石门般的狭口,人称“石脐隘”。谁执此隘,便能凭半百之卒卡住一线山风,把两岸人的脚步统统逼回泥里。
吕布立在首楼,手背贴着方天画戟的冷铁。江心远处,焚舟为幕的火已压成堆红炭,烟在高空缓缓铺开,像一只手把天盖住。身后陈宫、贾诩各执竹板沙盘,一线灯在风里细长,焰心吐着小小的蓝。
“鹤背崖只可夜取,不可日抢。”陈宫指在沙盘上,“日抢则影长,弩台可辨我人。夜取,雾与湿可藏声,湿可断火,雾可淬影。”
“石脐隘有‘石鼻’四处,近隘者二,远者二。”贾诩把四个小点按成井字,“‘石鼻’是自然露出的岩筋,飞爪若咬住石鼻,绞盘拉得稳。其余处——全是滑肉。”
“飞爪由谁?”吕布问。
“水鬼探路,陷阵登攀。”陈宫道,“甘宁先下水,贴崖摸石鼻;高顺携‘龙牙’登。‘龙牙’——即你上次提的‘楔阵’:一列十人,牛皮湿幕为盾,重楔为齿,入隘不转身,只前压。每一齿以鹿角楔扎地,扎住便不退。”
“子龙绕翼,影骑遮两侧弩台。”贾诩点,“黄忠不求伤人,只在崖腰‘叭’三处,定心稳步。魏延……挑手腕与踝骨,抹盾不抹肉。张辽——眼在上风,指飞爪落点。”
吕布把指节在戟杆上轻轻敲了三下,停三拍,又三下。节拍落下时,风也承认了:今夜的鼓在他指骨里。
“行。”他只是吐出一个字。
——
崖脚边,甘宁赤足立在薄水中,掌心摩挲一支飞爪。飞爪三齿,齿背裹着羊皮,齿尖浸了鲸油与桐汁,不为毒,只为润;爪柄上缚的是牛筋索,牛筋里又夹了马尾丝,油盐水里泡过,既韧且滑。他牙一咬,叼起那截黑色短管,轻轻一吹,气入管,声不出,水面却“叭”的一颗小泡吐开,随即合。那是他给水鬼的令:上。
十余道黑影无声贴着崖脚潜去,手臂外缠麻,膝处裹皮,指尖沾灰。甘宁用指背轻轻刮过崖皮,指上的老茧被苔藓湿出一点冷。他朝左上比了个“石鼻”手势,再朝右下比了个“假”的手势——那里是被水磨翘起的一片薄皮,一抓便落,落下去是十丈黑水。他嘴角一咧,露出一排白牙:兴霸不愿拿弟兄去试错,他先让岩石吃自己的爪。
第一枚飞爪在他手心里只打了一转,便腾空出去,像一条有意志的鱼,轻轻“叮”的一声,咬在第一处石鼻上。他不拉,他轻轻试了一试,爪齿在石里只颤了半寸,随即稳住。他又抛第二、第三,只在最该抛的地方抛,三枚飞爪的位置错成一个三角,牛筋索交错,彼此成势,彼此牵挽,若有一处松,另外两处就会替它再紧一分。
“锚心——成。”一名水鬼在水里做了个“绕”的手势。甘宁两指一弹,第二组飞爪如雨轻落,爪头无声,索尾轻颤,如一群耐心的蜘蛛开始织夜。他攀绳先上,胸前垂着一枚短锥,锥柄裹皮,锥尖反钩。他爬得极快,快到象是一条影,影在岩面上移动,指尖只摸有筋的地方,脚背只踩有牙的缝。他不喘,他把气泡贮在喉下——他早年在江里偷船,那时便练就这口阴气。
半崖,一线风从雾里横擦过来,把他额前的汗吹出一丝凉。他抬眼,石脐隘外隐隐有一支弩台,台上两人靠在枪上,迷迷糊糊地守着。他转腕,飞爪又出,去咬第二处远石鼻;继而在附近几处缝里,轻轻塞入细木楔,楔头刻着“宁”字。一切就绪,他回望崖脚,向下挥手:可上。
崖底的黑影如草里的鱼,一簇簇沿着牛筋索翻上去。他们不喊,他们不用力,他们把力分成一寸一寸,分给手指、腕、肘、肩、背,每一寸都只用一点,不多,不少。高顺在最前,与其说爬,他像在走:手去抓爪,脚去找齿,膝去贴皮,腰去借风。他背上一整片牛皮湿幕,被水浸得沉,沉却稳,挡着偶尔落下的碎砂碎泥。他左手抓索,右手在半崖一个“眼”里塞入鹿角楔,楔头刻“顺”,轻轻一按,风就有了齿。
“龙牙。”他低声,声进岩。
身后十个人齐齐以身为楔,以楔为齿,顺着牛筋索错位攀上。每人腰间都挂着一块半臂长的黑木重楔,楔背也裹皮,楔头红得发暗,是烧炭与油浸过的颜色。重楔不为砸,是为“咬”:它一入石缝与泥脊里,便咬住不放。龙有牙,牙有根;陷阵营,今日先做这口牙。
“子龙。”吕布在崖下轻唤。
“在。”赵云的影从雾外轻飘入,手持枪,不骑。他把马临时交给亲兵牵远,自己带十余名影骑绕到崖腰两侧,各持短弓,弓不放矢,只备声。他们的位置被石与雾遮去一半,偶尔显出一线白甲,便又没了。
“老将军。”陈宫向黄忠一拱,黄忠笑,低低一招手:“‘叭’在三处:左边崖耳,右边石舌,正中石鼻。先左,后右,最后正中。叭,不伤,只响。”
“魏延。”贾诩看向芦根下的阴影。
“在。”魏延从一丛倒芦下猫出,短刃藏臂,眼在夜里明得像狼,“我挑‘手腕’与‘踝骨’。敌若失手失脚,自己便把自己往下拽。”
“张辽。”吕布抬眼。
“末将在。”张辽在上风小丘,单筒镜已架,目光透雾如针,“石鼻上风一线风更湿,右侧有‘回音坳’,飞爪落右,声会回。——宁子,往左再偏半尺。”
“得嘞。”甘宁在半崖上咧牙,手腕一抖,飞爪就偏了半尺。爪齿“叮”的一丝极轻的牙磕声,在雾里只响到了他自己耳朵里。
——
第一组人爬至半崖的一个狭台。此处石皮剥落,露出像骨骼一般的岩肋,肋间可踩两脚。高顺双膝一撑,把身子贴紧石壁,左手从背后摸出第一枚黑木重楔,楔头斜斜对着“肋”之一缝,右手短锤一落,锤面裹皮,声闷,楔便入。入不过一寸,停;再落,入又一寸,停。连三停,楔已咬住。身后第一人把牛皮湿幕往前一递,顶在他肩背上;第二人把自己的楔沿着他楔之外一个斜角再入;第三人沿另一个斜角补位。三楔合成一点,像龙口最前的三齿,咬住石壁。
“开‘门’。”高顺吐字。身后两人把牛皮湿幕同时左右一张,形成一个窄窄的“门”。门一开,风便从其中呼一口出来,又被湿皮折回,折到两旁去,便不直灌人面。门后两人轻轻移步,步子里带着门,门跟着人走。
黄忠第一记“叭”落在左边崖耳。弩矢短重,出弦不啸,落地不破,只在石上“叭”地敲出一小点白痕。弩台上那两个迷糊的守卒心口齐齐一紧,眼神下意识朝左一挪。赵云的影正好被他们错开。第二记“叭”落在右边石舌,守卒又把眼朝右挪。第三记“叭”落正中石鼻,那两人终于醒过半个眼,正要开口,魏延已从石缝下探出一片影,短刃轻轻一抹,一人的手腕便松,弩“卟”的一声掉在木板上,另一人伸手一抓,抓住了,却弄出一声细响。高顺把头微微一侧:敌,醒了。
“再上一齿。”他低喝,肩背往前压,整个人像一枚楔咬进石门。他不是冲,他是压。压不是一时用尽力,压是每一下都只多对方半分——半分、半分、再半分,等对方的力把自己吃空,而你还有半分。陷阵营的十个身位紧紧咬住,湿幕在前,重楔在下,一寸一寸地把“门槛”往里挪。
弩台上终于有人站稳,短弓一抬,箭往门缝里“嗖”地滑来。门缝忽然一合,箭头被湿幕轻轻一挑,尾居然先入木,像一根不合时宜的刺。弩手愣了一瞬,怒喝,又射。他不知对面开门、合门乃有节拍:开三尺、合五尺、再开三尺,三拍一组,正打他心跳将快未快的一刹。箭便总要迟或早半寸,从不肯与人心对齐。
“对面有‘门’!”弩台后有人喊。话还未落,张辽那一支镜子里看见了他嘴唇的形,就在那嘴形张到最大前,黄忠第四记“叭”稳稳钉在他脚边的木缝里。那人心口一缩,牙齿“咯”地咬合,喊声没出喉,反呛了一口气。
“徐将军!”弩台右侧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唤。徐晃!他不在此隘,却在侧道开路。他的斧风不至,声先至,高顺心中暗赞:此人步中有秤。
“张合!”另一路的号响短促。张合的剪影之术远远在后,此刻也开始调翼。二人虽不在隘,却遥遥以势护之——左右‘肋’被照看住,石脐隘里的人心自稳。
“主公。”陈宫看沙盘,“敌支援要至。”
“龙牙再进一齿。”吕布道,“以‘齿’压‘肋’,非以‘头’撞‘墙’。”
“诺!”高顺应,肩背再沉,一齿再咬。身后第四人把重楔由肩转到腋下,卡入另一条岩缝;第五人持短锤追上,落点不偏不倚,正打楔背斜角。两声极轻的“噗”,石缝里像被塞进两枚牙,风自那里拐了个弯,去舔别处。
“宁子!”张辽忽然低呼,“第三飞爪右侧有‘回声坳’,声会回——你要把最后一抛扔在左下。”
“收到!”甘宁牙间黑管一松,飞爪斜斜下抛,爪身在半空转了半圈,像一只燕子撞进石缝,“叮”的一声极冷的齿响,恰撞入岩筋。回声没回——它被石吃下去了。
弩台第二层有人点火,桐油灯被风一压,青烟吐出,又被湿幕打散。火光刚亮一点便被雾噬去,余下的红,只在弓背上打了个小小的印。魏延趁此光抹了一下另一人的踝骨,那人脚下一软,膝便跪,弩台上的弓弦“噼啪”乱作一团。
“子龙!”吕布声低,“两翼再添影,不挑旗。”
“谨遵。”赵云的影破雾而出,枪尾只轻轻磕在崖边两处突出的石瘤上,“咚、咚”。两声在石里传开,像有人给这崖敲了一对耳光。弩手抬头去看那两处,眼缘微露,那一瞬,陷阵营“龙牙”再进半寸。
“再上一齿。”高顺沉声,自己肩、肘、膝配合如齿轮,发力从脚掌往上推,每一寸都藏着下一寸的余。他忽听身后极轻的一声“叱”——那是陷阵老卒“兴”字班的暗令:右侧有人要扑门。他不看,他把牛皮湿幕的右角往上一挑,左角往下一压,门便向外斜出半尺。正待扑来之人猝不及防,被湿幕的边缘像水一样一裹,肩膀滑了一滑,冲势被偷了半成。高顺胯下一沉,重楔“喀”的一声再入一寸,对方的胸膛便抵上了楔背,心口被楔背木痕硌出一道暗印。
“合!”高顺一喝,门合,劲收,人退,楔不退。对面压人的人心里有一瞬虚空。他们不知自己已经被“龙牙”这一口口暗暗咬住,裸肉贴在牙根上,稍动,便要更疼一分。
“文远。”吕布在崖下仰望,目光穿过雾与湿,“右侧上临的小石肩有人藏斜弩,你看见了吗?”
“看见。”张辽的声音沙,却利,“往下两寸。”
黄忠“叭”的第五矢便落在那两寸上。藏弩之人一个激灵,斜弩的弦“嗡”的轻响被风吞了。魏延像一条滑进茅草堆的蛇,抹了一下他的手背。那弩落地,身体后仰,头却给自己后的人一拳搡了回来,破口大骂,没人理他。
弩台上终于有人喊出了“徐将军!”徐晃的斧风更近了一些,然而仍隔着一线窄谷。他不是来救隘,他来的是护侧。他护侧护得极稳,像在人家大门边站了一块石头,石头不动,野狗便不敢跳墙。张合的剪影在另一边亦到,轻轻把两翼那点由“叭”引出的乱绪抚平。他们这二人远远立势,势不需声,却在场中人的肋骨上留下一串看不见的手印。
“敌之两护稳。”贾诩冷冷道,“我们须快。”
“快,不乱。”吕布道,“龙牙再进两齿,以‘齿’撬‘关’。”
高顺吐出一口细细的气:“你们想要关?给你关。”他手掌一翻,背后第六、第七名死士同时把重楔递来。他不看,凭掌心的旧茧位置摸那楔的角度,斜插进另一道缝里。短锤一落,斜角再落,第三落时,他肩头猛地往前靠,把整个人的体重都压到楔背上,楔“喀”的一声深咬。他不退,借力再靠,肩胛骨里“咯”的一声细响——那是他自己的骨头在笑。
“门——开!”他低喝。湿幕往两侧一拉,门一开,看似给敌人路,实则给己人“气”。这一开之间,龙牙前列的两个人共同跨前一小步,脚尖还未落地,楔便先咬住,脚便稳。第三、第四人随之补位,像牙在肉里多伸出两颗尖。对面最前那人只觉脚底下地在往后跑,他不由自主地往前扑,正好把喉口塞到湿幕边缘的软肉上,软肉虽软,裹着牛皮,却坚,坚得像一条粗舌把人轻轻往旁一拨,他的喉就没有送到别人刀刃上,送到了楔背上——一下,不深,但疼,疼得眼泪都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