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合!”高顺再喝,门合,重楔稳,一切退去时却比之前向前多了一寸。寸寸积,便是一尺;一尺积,便是一身;一身积,便是一隘。
“子龙。”吕布压声,“有一线‘空’在右侧上缘的石鼻后,把影抹过去,别留。”
“谨遵。”赵云的影轻轻拂过那一线“空”,像拿毛笔把纸上的裂缝抹平。他不杀,他只把裂痕变成纹理。对面以为那里从来就没有“空”。
黄忠的第六、第七记“叭”连续落下,落点不在敌,落在龙牙前两尺的泥里。那是给己人的鼓。陷阵营的脚步便与“叭”的节拍同:叭——步;叭——步;不叭——稳。节拍稳,心就稳。心稳,门就稳。门稳,楔便稳。楔稳,便可夺隘。
“再上一齿!”高顺身后的人齐声低喝,声不高,却齐。这便是陷阵营。所有的力都内收,所有的声都埋在骨头里,骨里却火。
——
崖顶石脐隘中,终于有一声带血的“杀!”被憋出来。并不是大军的怒吼,是被楔咬疼的人的爆破。这个“杀”字一出,反把他们自家队形打了一皱。魏延早等着这皱,短刃从两枚圆盾之间的缝里划了一下,不伤肉,割的是系皮。皮一断,两盾“喳”的一声轻响,彼此之间出现一线蚂蚁爬得过的缝。高顺正等这缝,肩头一靠,楔入,门开,龙牙便从那条蚂蚁缝里硬生生挤过去了半齿。
“许褚!”远处再听有人唤。许褚不在此边,他背旗在别处,但他的声从风里绕来——稳。一个“稳”字穿过雾,穿过木,一头扎进石里。对面的乱便被这一个“稳”轻轻按住。张合看见了,又剪两道影,把己军重新缝牢。
“敌内三人之稳,在此处为‘隐’。”贾诩冷笑,“既然隐,我们便不与三人争,我们与‘隘’争。”
“隘有‘锁’。”陈宫在沙盘上画,“锁在最内一块石‘舌’上。其上有铁环三,环中有旧绳痕。曹军以两车相缚扯住此‘舌’,使它不致被人摇动。——若断此缚,‘舌’失力,隘自软。”
“兴霸。”吕布抬眼。
半崖下,甘宁正与两名水鬼贴崖如三只壁虎。他们沿着石皮之下摸到那三枚铁环,环被风雨磨得赤红,里面塞着牛皮旧绳,绳头埋在石缝里。他不去硬拔,他用短锥挑挑,找开口;又用细链绕绕,找角度;最后两指一扣,链绕环,环借链,链借身,身借风,风借雾——他一拧,第一环“格”的一声把最后一点气吐了出来。第二环、第三环便容易了。三环松时,石“舌”像一条被人压麻了的小蛇,忽然要醒。一醒,它自己便微微动了一动——就这一动,隘里的力道顺势泄了一线。
“入!”高顺像一块石忽然长出筋。他整个人往前扑半尺,又往下一沉,背上的湿幕往两边一甩,像一对展开的暗翅,掩住左右两板弩弦的光。他左手一探,搭住“舌”边,右手重楔再入,“喀”的一声,楔背咬在“舌”根。龙牙十人齐齐一沉,腰为轴,胯为枢,脚为桩,把整个“舌”往内压了三分。对面的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他们站的那片小地在动。
“门!——开!”高顺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亮。湿幕开,门缝里灌进来的不是敌人的刃,是夜风。风一进来,人就长了一点心。那点心在龙牙十人胸中一撞,撞得十支短锤齐落,“噗噗”的闷响像雨点打在泥里。楔再入半寸,半寸即是命:石脐隘从此时起,算不得“他们的”,也算不得“我们的”,而是“无主”的——谁稳,便是谁的。
“文远!”吕布抬手,指背在戟上轻轻一点,“上。”
张辽不咳了。他把镜收起,抽一口气,提弓。非杀弓,是号弓。弦一拨,没人听见,风听见了;风便把一缕细细的音带到赵云耳里。赵云的影忽然在右侧石肩上升了三寸,又落回去那三寸。他不该升,他为何升?——为了给对面看:这里有影。张合的眼神立刻剪过去,赵云又落回,剪到的只是一线雾。他的剪刀空了半拍。就在这半拍里,黄忠第八记“叭”落在石脐内侧一尺的泥里。陷阵营便把这半拍“叭”写进脚步:叭——步——叭——步——步。两步连,楔更深。
“关!”高顺合门,手掌往后一压,“稳!”
门合之处,龙牙十人的心也合。他们侧脸贴着石,鼻息极浅,浅得像石自己在呼吸。他们不喊“夺隘”,他们知道:这一口隘才刚刚放松了牙根,还没完全给到他们嘴里。他们再咬一口,就咬死;少咬一口,就要吐。
对面终于有有胆者怒斧来劈。斧不是徐晃的斧,却也沉得够人骨疼。那斧劈到湿幕上,幕以水性一卸,力便斜走。斧者脚下一滑,膝撞在楔背上,楔背上的皮翻出一小块,露出黑木。黑木一露,便像兽牙见光,吓住那人的眼。他举第二斧,手抖了半分。魏延在暗处看见,短刃一抹他的踝。他骂了一声,骂在喉里,不敢出。因为他怕一出声,自己心里的那把稳就要从喉咙里跑掉。
“再上一齿!”高顺声音低到像石缝里的风。他动,十人动,整口“龙牙”再啮三寸。至此,石脐隘的“舌”已经无法再被外头两车拖住。甘宁在下以链牵环,轻轻一拉,“舌”微偏。偏的这一瞬间,便是门轴再不归旧位的那一刻。
“隘——夺。”陈宫看沙盘,袖口震了一下。
“还没完。”贾诩盯住沙盘另一角,“关内有‘反舌’。”
“嗯。”吕布点头。他看见了——隘内更深处有一块倒插的石脊,若不压住它,它便会在你踏进去的一瞬,从侧面把你掀翻。他淡淡一笑:“顺。”
“在。”
“你的门,再开一次,开得比前两次小半尺。”
“喏。”
“宁子。”
“在!”甘宁在崖中笑得牙白,短锥一挑,最后一环断。
“子龙。”
“在。”
“你的影,从‘反舌’的背后写一笔,别让它看到。”
“谨遵。”
命令一出,诸路如水合拍。湿幕小开,风入,龙牙再进半齿,反舌露出一点朽痕;甘宁链断环软,石舌不复支撑;赵云影抹过反舌背面,像在纸上补白,反舌便“看不见”了;黄忠的第九记“叭”落在反舌前二尺,使陷阵的步恰好迈在最能承肉与铁之重的那一块石脊上。魏延最后一刀抹一名盾手的手背,那人手一松,盾歪,门便借着这歪,推开。
“开——!”高顺低喝。打开的是门,进的是一点点夜风,与一点点人的心。下一息,他肩背一沉,整个人与十人一体,把“龙牙”这一口,狠狠咬进了隘内一步。
——
“夺!”张辽在小丘上吐出一个字,像把胸里憋了一夜的血吐成一口清气。
“夺——成。”陈宫把竹片上“石脐隘”三个字重重划了一刀,刀划在竹上,发出一声干脆的“咔”。
“稳。”贾诩却不笑,“夺隘之‘夺’才过半,‘稳’是另一半。”
“稳由谁?”吕布问。
“由门、由楔、由影、由叭。”贾诩道,“最要紧——由你。”
吕布笑了一下,那笑淡得像夜最浅处的风。他提戟,手背轻轻拍了拍戟身,铁上回了他一丝极细的凉。他上前两步,不高、不快,像一个随手走进自家院门的人。高顺让开半尺,湿幕斜一偏。吕布的脚踩在反舌与石舌中间那一块最稳的石筋上,手中方天画戟并不高举,只是贴在臂弯,戟背与他胸口一线。他不看对面的眼睛,他看那块石,那块石此刻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它在他脚下不炸毛。
“石脐隘,归我。”吕布低低吐字,不是喊,是记账。他的声音顺着石往里走,走到对面人的耳里,对面人竟有一瞬觉得,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是对这块石说的。石若应,谁也动不走。
“关门。”吕布抬指。
高顺合门,门缝里只剩一线风。龙牙十人收了气,心却仍往前顶着。黄忠的第十记“叭”落在门缝一尺外,像把钉子轻轻敲在心口,这一钉,今日之“稳”便钉住。赵云退回影里,枪尾在石背上叩了叩,三声,停三拍,又三声——与吕布指节之鼓相合。魏延把短刃塞进臂中,抬眼看高顺,笑,露出一点白牙。甘宁在崖下一屁股坐在一处石瘤上,握着断环,笑骂了一句:“娘的,牙可真硬。”张辽远远抬手,镜下边缘微摇,像对着风点头。
远侧,徐晃站在侧道,斧背横胸,目光一寸不移。他知对方已夺隘,他不横来送死;他站着,把自己当一道挡风的石。他的“稳”,仍压在对方肩上。张合收了剪刀,望向这口隘,眼里是一线凉光:对手的“齿”确是齿,不是犬牙乱咬。许褚背旗的影子在更远处走,脚步仍旧短、密、齐。曹操立在旗后半步,扇不在手,他只看,眼里无惊,唯有两个字:记与忍。
“记——高顺龙牙,夺石脐隘;甘宁断三环,偏石舌;子龙抹反舌;黄忠叭定十处;魏延断腕踝。——皆记。”贾诩执笔如锥。
“忍——不追,不乱,不贪。”陈宫把“忍”字写在“稳”字旁。
吕布把戟轻轻往旁一靠,铁尾“咔”的一声与木合。那一瞬,他忽觉得戟背最细处像饮了一口风,风极细,细得像针,从铁里穿过,轻轻在他掌心划了一线。他眉心轻动,没说。他把手收回,像把那一线风也藏回掌里。
“隘夺,幕留,人退半步,楔不退。”他淡淡道,“今晚到此。——明夜,穿心。”
“诺。”众应,声不高,却齐得像一口井往里投了同样大小的石子,接连“咚咚”两声,又静。高顺卸下肩背的湿幕,把边缘拧干,水一线线流在石上,像给石洗脸。龙牙十人换人固守,重楔一个个用麻绳串起,像十枚暗暗露在夜里的牙。甘宁把断环与飞爪收拢,塞进皮囊,咬了咬黑管,黑管在他的牙下“嘎”的一声,象是也喘了一口气。赵云牵回自己的马,抚了抚它的鼻,马吐气出白。黄忠把弩弦缓缓放下,指背抹了一把汗,笑骂:“老胳膊也会紧。”魏延伸了个懒腰,骨节里“咔咔”,他笑,笑里像藏一丝对明夜的瘾。
崖下江风更凉,幕角被吹得轻轻颤。吕布立在风里,眼越过石脐隘,落在更深的黑处。他知道——这口隘,是明夜“穿心”的第一颗齿。齿已入肉,便有再咬的资格。他把指节在戟上又轻轻敲了三下,停三拍,又三下。风听懂了,像个少年在黑里探出头来,悄悄笑了一下,又缩回去。
从此,鹤背崖的夜里多了十枚牙。它们不闪,不耀,只在敌人心里隐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