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5日。沙东市,药材厂扩建工地的露天种植试验区,空气干燥而炙热,但相比于沙西兵工厂那种充满机油与金属切割的肃杀,这里多了一股干热的沙土味和草本植物顽强释放出的清香——那是布朗教授和国际专家为兑现“道义高于预算”原则而引入的耐旱草药种子,在沙地里扎根的气息。
热列茨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下,伤口愈合的背部神经依旧传来阵阵隐秘而持续的灼痛,如同有一层冰冷的不透气的钢板时刻贴在脊柱上。他此刻正双膝跪在试验田的沙土上,用手拨开表面的细沙,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幼小的、根系细弱的草药苗植入沙中,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对待的不是草药,而是什么在沙漠中的生命的奇迹。
太阳下,汗水顺着他沾着灰尘的脸颊流下,滴入沙土,瞬间被吸干。
“热列茨先生,您歇会儿吧!这活计可比你们沙西的全工业化生产线累多了!”
这个声音隐隐的,带着浓重俄国口音的法语从身后传来,仿佛要穿透沙尘。
铁木尔——那位从俄国圣彼得堡莱蒙托夫医学院毕业的沙东药材厂总研发师,正驾驶着一辆军绿色的储水汽车缓缓驶来,橡胶轮胎碾过粗糙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穿着一身沾着泥浆和水泥的工装,但那份斯拉夫人的豪迈与专业却掩盖不住。
铁木尔停稳储水汽车,猛地跳下车,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走到热列茨身边,手里还提着两罐冰镇的骆驼奶。
“热列茨先生,这天气,热得能把沙枣都烤出油来!您这可是来这里受刑了,您还带着伤,委屈您了——让您这个工业总工来这里种草药,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过也好,咱们劳动人民最光荣。”铁木尔哈哈大笑,将其中一罐骆驼奶递给热列茨,那笑声中却带着一丝对保罗行政流放的嘲讽。
热列茨苦笑着接过骆驼奶,用沾着泥土的手指拉开拉环,仰头猛灌了一口。冰凉的奶液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部分暑气,但心头的焦躁却挥之不去。
“别说得这么夸张,铁木尔兄弟。”热列茨那份对待工作的务实让他现在不愿多谈政治,他指着脚下的沙地,“这草药的根系太浅,沙土保水性差。我们得想想,如果未来这些草药要进行工业化浇灌,浇灌系统应该怎么涉及,我们应该给它设计一个精确的灌溉方案。否则,咱们这批种子,没人看管的话,活不过三天。”
铁木尔收起笑容,那份斯拉夫生物工程师的专业和严谨立刻占据了上风。他蹲下身,看着热列茨挖出的种植坑,眼神中充满了对技术问题的专注。
“您说得对。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啊。”铁木尔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那动作充满了斯拉夫人的豪迈,却在下一秒转化为了对行政荒谬的愤怒。
“热列茨先生,您看看这片试验田!我们每天用储水汽车从十几公里外的市政供水点拉水,成本高得吓人,效率又低!这根本就是拿金沙的财政在开玩笑!”铁木尔猛地站起身,愤怒地指着远方办公区工地里,那几个正在徒劳轰鸣的钻井设备。
“我和工人们前几天再次联署的市政用水和管道建设的提案,已经第五次发给执行长官邸了!但你猜他们怎么回复的?”铁木尔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他对着空气,用一种夸张的、充满官僚语气的腔调模仿道:“‘沙东药厂基地位于金沙经济发展的重要节点,市政管道建设成本高昂,不符合现阶段执行长办公室对财政紧缩的要求。要坚持因地制宜,人定胜天,继续在工地打井,以最小的成本,解决最大的问题。’!”
铁木尔猛地将手中的骆驼奶罐狠狠地砸在地上,铝罐变形,残余的一点点在沙土上溅开,带着焦躁的怒气:“继续挖井?人定胜天?热列茨先生!这里是沙质土层!地下水资源早已被沙东农业过度开采!俄罗斯的专家和我们都明确知道,如果我们继续打深井,水质根本不达标,而且成本已经超过了直接引入市政管道的成本的百分之二十!这是浪费!这是犯罪!”
铁木尔看着热列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保罗行政不专业和固执的愤怒。
热列茨那份工业总工的沉稳,此刻也被这股荒谬感所动摇。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对保局势的无奈和疲惫。他知道,保罗不是不知道打井的成本问题,他只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维持他“节约行政成本”和“变革时代效率”的虚假人设。他想以最小的表面投入,来掩盖他的任何可能遇到的政治风险。
“保罗他……他现在追求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政治作秀。”热列茨低声叹息,那声音里充满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