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可持续创新理事会的总部设在苏黎世老城边缘一栋外表低调、内里却极尽现代之能事的玻璃幕墙建筑内。进入需要经过三道不同原理的身份验证:刷卡、虹膜扫描,以及一道据说能“检测访问者当前情绪状态与访问意图匹配度”的微妙压力测试——莉莉安在经过最后一道门时,明显感觉到一阵类似共鸣器扫描的轻微晕眩,但更隐秘,更深入。
研讨会在一间名为“棱镜厅”的会议室举行。房间呈椭圆形,墙壁是某种可以改变透光率和表面纹理的智能材料,此刻呈现为柔和的暖白色。一张巨大的、由整块可持续采伐的胡桃木制成的会议桌占据中心,桌面上内嵌着多个交互式显示屏。参会者大约二十人,除了陆川团队外,有像珍妮弗·莫雷诺这样的理事会高级职员,有来自不同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学者,还有几位看起来像是科技初创公司创始人或独立艺术家。
会议的主题“非标准干预手段的伦理边界与社会潜能”听起来严肃,但开场却出人意料。主持人是位神经美学教授,他首先播放了一段视频:一群经过训练的蜜蜂,在按照特定频率闪烁的led灯阵列指引下,在画布上用携带的不同颜色花粉“绘制”出了一幅抽象画。画作随后被数字化,通过算法转换成一段音乐,而这段音乐在播放时,参与测试的志愿者脑电波出现了显着的同步化现象。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教授扶了扶眼镜,“当生物行为、感官刺激、数字编码和社会效应形成闭环,干预的‘作者’是谁?是设计灯光频率的研究员,是遵循本能的蜜蜂,是转换数据的算法,还是最终产生共鸣的人脑?伦理责任该如何分配?”
讨论很快热烈起来。一位伦理学教授强调必须建立严格的“知情同意”框架,尤其是在涉及潜意识层面的干预时。一位ai专家则认为,如果干预结果是积极的(如减轻焦虑),且过程可解释、可控制,那么过于严格的伦理框框可能阻碍有益的创新。一位穿着扎染t恤、自称“意识活动家”的女士则激烈反对任何形式的“预设结果干预”,认为这本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剥夺了人类体验痛苦、混乱和不可预测性的权利——“焦虑也是生命真实的一部分,我们不能为了追求虚假的平静,而把灵魂阉割成温顺的数据包!”
陆川团队安静地听着,观察着与会者的立场和互动模式。珍妮弗·莫雷诺偶尔发言,言辞谨慎,总是试图平衡创新潜力与风险管控。她明显是场内的调停者和引导者。
轮到他发言时,陆川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在纽约北边一个山谷里,我们有几只鹦鹉。其中一只叫科科,它最早学会的词是‘牛市来了’,完全是个意外,因为我们有位研究员总在它笼子边念叨这个。”他语气轻松,“后来,我们尝试教它一些更平和的词,比如‘安稳’、‘生长’。科科学会了,而且它叫这些词的时候,不仅自己显得更平静,连周围其他动物,甚至一些偶然听到的人类访客,情绪都会变得舒缓一些。我们测了声音频率,做了一些分析,搞了个‘积极频率配方’。”
他顿了顿,环视会议室:“我们没设计蜜蜂灯光秀那么复杂的闭环,我们只是给鹦鹉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学习环境,然后观察和记录。结果,一个焦虑的小女孩因为听到科科的叫声而平静下来;一个原本充满对抗情绪的抗议现场,因为一些听不见的‘安稳’声波和免费安神茶,变得没那么火药味。我们不确定干预的‘作者’是谁——是设计学习环境的我们?是选择模仿并传递这些声音的鹦鹉?还是那些听到声音后自身神经系统产生反应的人?我们也没法让鹦鹉签署知情同意书。我们只知道,一些真实的痛苦得到了缓解,而且没有任何人被强迫或欺骗。”
他看向那位“意识活动家”:“我同意您的部分观点,焦虑是真实的,我们不能也不该消除所有痛苦。但我们是否至少可以尝试,提供一些‘声音上的阿斯匹林’,让那些被过度焦虑折磨的人,能有一个短暂的喘息之机,而不是被痛苦淹没?就像我们不能因为有人滥用止痛药,就禁止所有医药研发。”
会场安静了片刻。珍妮弗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位ai专家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意识活动家皱了皱眉,但没有立刻反驳。
程砚秋接着发言,展示了一些经过脱敏处理的声学数据和简单的能量场示意图,解释“生命共鸣源”(鹦鹉)与纯电子合成声音在效果上的差异,以及他们初步探索的“积极频率”与草本载体(茶)的协同效应。他的表述专业但充满热情,尤其强调了“尊重生物自主性”和“干预的开放性、可选择性”。
“我们提供的是‘声学环境选项’,而非‘声学指令’。”程砚秋总结道,“如同在沙漠中提供一口泉眼,行人可选择饮用与否,而非将水强制注入其喉。”
研讨会的后半段,话题逐渐转向更实际的合作可能性。马克斯介绍了他们的“集体沉浸调制舱”项目最新进展,并正式邀请程砚秋团队提供鹦鹉声学样本,共同设计实验。艾琳娜的“量子蜂蜜计划”也提出,可以合作研究“声波编码蜂蜜”与“声波茶”的复合效应。甚至有与会者提议,可以尝试建立一个开放数据库,收集全球各地类似的“生物-频率-情绪”干预案例,进行跨文化比较研究。
珍妮弗在会议总结时表示,理事会愿意为这些探索性的、跨界的、注重伦理的合作研究提供种子基金和实验平台支持,但需要参与方提交详细的研究方案和伦理审查文件。
“理事会相信,真正的创新往往诞生于不同领域的交叉地带,”她说,“但也必须意识到,越是前沿的探索,越需要透明的框架和审慎的步伐,以避免重蹈历史上某些滥用技术的覆辙。”
研讨会结束后,珍妮弗单独留下了陆川团队。在“棱镜厅”隔壁一间更小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密室中,她提供了茶点,然后开门见山:
“今天的讨论很成功。你们提出的‘非指令性干预’和‘生命共鸣源’概念,引起了很多人思考。这很好,符合理事会支持‘多样性探索’的宗旨。”她语气依然平稳,但少了一些在公开场合的官方感,“不过,我想提醒你们,理事会内部并非只有一种声音。有些人,包括部分资深的资助评审委员,更倾向于支持那些目标明确、结果可量化、能较快看到‘社会应用潜力’——通常是指商业潜力或政策影响力——的项目。”
她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吹了吹:“你们的鹦鹉和茶,听起来温暖人心,但要在传统的评审框架里证明其‘价值’,尤其是经济价值,会比较困难。除非……你们能展示出更广泛的社会网络效应,或者与现有经济体系产生有趣的互动。”
陆川听出了弦外之音:“您是说,如果我们能展示鹦鹉叫声或安神茶对社区凝聚力、甚至对某些经济指标(比如本地消费或小规模交易)有可观测的积极影响,会更容易获得支持?”
“可以这么理解。”珍妮弗点头,“理事会也需要向更广泛的利益相关方展示其资助项目的‘影响力’。纯粹的学术探索或人文关怀固然重要,但若能与社会创新、社区经济等更‘主流’的议题结合,会走得更顺利。”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另外,我收到一些非正式的消息。有外部势力,可能对你们的研究方向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不是学术上的兴趣,更像是……风险评估式的兴趣。你们在纽约和这里的一些小规模‘测试’,可能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在理事会内部,也有对应的争论,关于是否应该支持可能‘扰动’现有社会情绪监测和管理体系的项目。”
莉莉安轻声问:“您个人怎么看?”
珍妮弗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密室墙壁上流动的、模拟阿尔卑斯山云雾的智能光影。“我尊重穆勒博士。他教会我,真正的可持续性,不是维持一个僵化的平衡,而是保持系统应对变化的活力和多样性。有时候,一点良性的‘扰动’,比完美的‘控制’更能带来长期的健康。但我也必须对理事会负责,确保我们支持的项目不会引发不可控的风险。”她看向陆川,“所以,我对你们的建议是:深化你们的研究,尝试建立更扎实的证据链,包括社会效应方面的证据。同时,保持透明度,与理事会伦理委员会保持良好沟通。如果需要应对某些……外部关注,及时告知我们,理事会可以提供一定的庇护和斡旋。”
这是一个含蓄的支持和警告。珍妮弗在表明,她个人倾向于支持他们,但理事会内有阻力,外部有压力,他们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拿出更“过硬”的东西。
离开理事会大楼,已是傍晚。苏黎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一行人没有立刻叫车,而是沿着利马特河岸漫步,消化着一天的密集信息。
“所以,咱们得给鹦鹉安神茶找个‘社会经济影响力’的故事?”陆川双手插兜,看着雨丝在河面激起无数涟漪,“比如,喝了茶的抗议者回家后家庭更和谐,工作效率提升,间接促进了社区gdp?”
程砚秋认真思考:“或许可从‘降低社会冲突成本’或‘提升公共空间情绪环境质量’角度切入。此类‘软性收益’之量化虽有难度,但非不可为。小生可设计调查问卷与生理指标跟踪方案。”
王铁柱则道:“‘外部势力’之关注,意料之中。需加强自身防护,尤其数据安全。苏杭此前提及之新一轮扫描,恐与此有关。”
莉莉安望向对岸雨幕中朦胧的金融区:“珍妮弗女士内心很矛盾。她相信穆勒博士的理念,但也受困于理事会的现实压力。她希望我们成功,但又担心我们引发她无法掌控的风波。”
苏杭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已初步分析理事会内部网络流量。在研讨会期间及之后,与珍妮弗·莫雷诺账户相关的数据访问请求中,有异常比例指向‘外部威胁评估’和‘舆情风险模型’数据库。同时,标记为‘量化先知’关联的监测节点,对理事会大楼区域的无线信号采集强度在过去两小时提升了300%。他们确实在重点关注我们与理事会的互动。”
陆川停下脚步,看着雨中安静流淌的河水:“看来,咱们这个小池塘里扔下的几颗石子,引起的波澜比想象的大。蜂蜜、调制舱、理事会支持、量化先知的关注……还有婚礼。”他转头看向队友,“咱们得加快动作了。系统,‘深潜协议’优化得怎么样了?还有,关于那家婚礼技术公司的cto,有更多情报吗?”
系统界面在雨中浮现,只有陆川能看见:【‘深潜协议’β版已就绪。新增‘环境自适应伪装’与‘多节点接力潜伏’功能。针对目标技术公司cto,奥利弗·詹森的情报更新:现年42岁,早期参与过‘普世价值核算基金会’下属‘感官拓展实验室’的志愿者项目,后创立多家vr\/ar公司,专注于创造‘集体沉浸式叙事体验’。其公司近期招聘了多名行为预测算法专家。内部通讯显示,他们对婚礼现场的‘情绪流引导’和‘意外事件叙事整合’有特别预案,旨在将任何突发状况都转化为‘增强婚礼传奇性’的素材。这或许是一个可利用的漏洞——他们的系统倾向于‘吸纳’异常,而非简单排除。】
“吸纳异常……”陆川眼睛眯了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搞的‘故障’足够有‘故事性’,足够‘艺术’,他们可能不但不会立刻掐灭,反而会尝试把它变成婚礼戏剧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