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兰可能被卷入风波的消息,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郑耀先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炸开,余波震荡,撕裂着一切伪装的镇定。他强行压下翻涌的焦灼与愧疚,反复告诫自己,必须假设名单已通过“掌柜”的渠道安全送达下一个环节,否则所有的牺牲与挣扎都将失去意义。眼下,他必须集中全部心力,应对近在咫尺、愈发咄咄逼人的内部督察,任何一丝分神都可能万劫不复。
督察小组的触角在林寒的指挥下,伸得既深且广,更带着一种锲而不舍的细致。行动处内,与郑耀先过往甚密的几名军官被频繁、长时间地约谈,问题愈发刁钻,甚至刻意追溯到数年前某些早已尘埃落定的行动细节,试图通过反复盘问,找出证人记忆的细微偏差或人为制造的前后矛盾,编织罗网。电讯处里,刘铭章感到周围的空气几乎凝固,林寒的亲信不仅监控核心机组,连日常的耗材领取、文件递送流程都增设了几道审查程序,甚至对他个人经手的所有技术报告、演算草稿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窒息感,混合着“山雨欲来”的明确预警,在两人周围悄然蔓延。
郑耀先深知,绝不能被动防守,坐以待毙。他利用一次向毛人凤例行汇报“近期城防巡逻中偶然发现疑似共党地下钱庄洗钱线索”的机会,看似无意地、忧心忡忡地提及:“局座,近来内部督察,风气为之一肃,确是好事,卑职全力支持。只是……卑职隐约听闻,某些下面的人,为求表现或急于撇清避嫌,在处理日常公务,尤其是涉及与友邻部门(如国防部二厅、宪兵司令部)的协同事务时,难免有些缩手缩脚,生怕流程上稍有疏漏便被记录在案,影响了协作效率。长此以往,恐被共党钻了空子,因内部过度审查而贻误战机,反而不美。”
他语气诚恳,措辞完全站在“党国利益”和“工作效率”的角度,却巧妙地将“内部审查可能影响外部协作、降低整体效能”的担忧,摆到了毛人凤面前。毛人凤听罢,眼皮微抬,深邃的目光在郑耀先脸上停留片刻,未置可否,只是淡淡说了句:“心中无鬼,自然坦荡。心中无鬼,何惧风霜?效率固然重要,但纯洁队伍更是根本。”话虽如此,郑耀先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不耐与权衡,显然,这位掌控全局者,也并非乐见内部因过度审查而陷入相互猜忌、效率低下的停滞状态。
与此同时,刘铭章在电讯处内精心构筑的“数据迷宫”中,与林寒进行着一场更加凶险、无声的技术缠斗。他提供的庞杂信号记录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消耗着对方的人力与算力,但他自己,则利用值守夜班、监控相对松懈的宝贵机会,将全部注意力聚焦于那个稍纵即逝、指向档案室人事技术档案区域的信号特征。他尝试模拟其加密逻辑的碎片,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其可能的密钥结构与接收端触发机制,并在绝对安全的隔离环境中进行微量级的信号模拟测试。这是一项极其精细、耗时且不能留下任何物理痕迹的工作,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蒙眼行走,还要同时拼接脚下被打碎的瓷器,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三天后,一个经由“掌柜”李建君通过那终极“九皋”渠道传回的消息,如同冰锥,刺穿了郑耀先最后的侥幸心理——消息证实,上海保密站确实启动了对白若兰的“内部背景复核”,重点核查她调离南京前经手文件的流向,以及她与“某些特定人员”的过往接触。复核尚未结束,白若兰目前人身自由未受限制,但已被暂时调离机要岗位,安排“休假”,其住所处于一种松散的、间歇性的监视之下。消息来源强调,目前并无直接证据指向名单或更严重的指控,更多是源于南京这边某些“间接压力”和上海站内部的派系倾轧,借题发挥。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确凿的、充满危险信号的消息传来,郑耀先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拉紧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音。黑暗中,白若兰昔日巧笑倩兮的模样、那双对他充满信任与情意的眼眸,与她现在可能面临的恐惧、孤立无援的处境交织闪现。那个对他怀着一腔痴情、聪慧而又不幸被卷入旋涡的纯粹女子,最终因为与他的这层无法切割的关系,而陷入了如此险境。巨大的悲痛与蚀骨的愧疚,混合着对幕后推手的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与冷静。
这不是悲伤的时候,更不是崩溃的时候。白若兰被“复核”,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表明敌人的视线已经扫到了她身上,哪怕目前只是怀疑和试探。上海站的动作,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接到了来自南京的某种指示或暗示,或者,这本身就是南京这边某人(林寒?沈醉?甚至是毛人凤的默许?)指令下的“敲山震虎”,意在通过调查她来敲打、刺激他,逼他在压力下露出马脚。白若兰与他的关联,在保密局高层并非秘密……
果然,次日一早,沈醉便带着一脸虚伪的悲戚与“关切”,再次不请自来,敲开了郑耀先办公室的门。
“耀先兄,保重啊。”沈醉拖长了音调,目光却像毒蛇一样在郑耀先脸上逡巡,“听说上海的白秘书……唉,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的突然就被内部复核,还‘被休假’了。说起来,她调去上海前,与耀先兄你……那可是交往甚密,羡煞旁人啊!这突然就……会不会是她在上海不小心,卷进了什么不该卷的是非里,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得罪了哪路神仙?”他话语中的试探、落井下石与幸灾乐祸之意,几乎毫不掩饰。
郑耀先抬起布满血丝、却冰冷如严冬湖面的眼睛,目光如两把淬火的匕首,直刺沈醉:“沈处长!白若兰秘书乃我党国同仁,恪尽职守,如今接受内部复核,是正常程序,我相信上海站的同仁会给她一个公正的结果!你此刻不在其位,却在此妄加揣测,散布流言,是对同仁不敬,更是对上海站工作的无端质疑!莫非沈处长认为,我保密局内部,尽是捕风捉影、牵连构陷之辈?”他语气凌厉,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仿佛因同僚受辱而迸发的悲愤,反而在气势上压倒了沈醉,显得异常坦荡而强硬。
沈醉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噎了一下,脸上虚伪的笑容僵住了,讪讪道:“耀先兄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一片好心,提醒一下……”
“不劳沈处长费心!”郑耀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霍然起身,手指门口,“我郑耀先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任何流言蜚语!白秘书亦是如此!若无事,请便!郑某还有重要公务要处理,没空听这些无稽之谈!”他直接下了逐客令,态度坚决,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