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碰了一鼻子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悻悻然地嘟囔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转身走了。但郑耀先知道，白若兰被调查这件事，如同一颗投入早已浑浊不堪的泥潭的石子，必将引来更多嗜血的窥探，浊浪只会翻涌得更加激烈。
当日下午，林寒亲自来到了电讯处副处长办公室，名义上是检查“技术升级与安全排查”的进度。
“铭章，近日辛苦。”林寒语气平淡如常，镜片后的目光却像精密仪器般，扫过刘铭章桌面上每一张堆积的演算纸和信号记录，“白若兰秘书在上海被内部复核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据闻，她调离前最后接触并整理归档的一批文件中，有部分涉及电讯处早期的频率分配与设备采购的原始草稿和会议纪要……当然，这只是传闻，复核工作自会厘清，未必属实。不知你这边，近期在整理旧档或日常工作中，可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文件流转、记录缺失，或是……未经授权的信息查询痕迹？”他话语步步紧逼，将调查的矛头更进一步、更具体地指向了刘铭章分管的领域和过往经手的资料。
刘铭章心头一凛，知道林寒这是借题发挥，要将白若兰的事情与电讯处的“异常”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推了推眼镜，面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被无端质疑的无奈：“回处长，频率分配与核心设备采购的相关档案，皆有严格管理制度与完备记录备份，卑职每日均会例行核查，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流转或缺失。白秘书调离已久，即便她当时接触过一些早期草稿，也早已归档封存，与现行体系及日常工作毫无关联。若处长对这部分档案不放心，可随时下令，调阅全部相关归档记录进行核查，卑职定当全力配合。”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并将皮球踢了回去。
林寒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继续追问文件本身，转而仿佛“随意”地拿起刘铭章桌上一张画满了奇怪符号、函数推导和波形模拟的草稿纸：“哦？铭章这是在研究什么？新的加密算法推导？还是信号特征模拟？”那纸上，正有刘铭章深夜尝试模拟破译档案室信号加密逻辑时留下的、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内藏玄机的痕迹！
刘铭章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背后渗出冷汗，但强大的心理素质和长期训练出的镇定让他瞬间恢复如常，从容答道：“回处长，只是尝试对一些近期监测到的、已知的共党惯用干扰信号模式进行反向解析和数学建模，看看能否找出其更深层的规律或生成逻辑，便于日后更精准地过滤和识别。目前尚在摸索推导阶段，思路还未理顺，所以显得杂乱无章，让处长见笑了。”他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完美地隐藏在了合情合理的日常工作借口之下。
林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放下草稿，又状似无意地“巡视”了一圈办公室内的其他设备和工作记录，这才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离开。他走后，刘铭章才发觉自己贴身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林寒的警觉性与洞察力，远超他的预估，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雷区边缘行走。
白若兰被调查的消息，如同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划破了看似僵持的局面。郑耀先明白，所有的悲伤、愤怒与愧疚都必须深埋心底，此刻任何情绪的流露都是致命的破绽，只会给敌人提供攻击的弹药，也将更快地把白若兰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他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制成冰冷的怒火与更深沉的警惕。他冷静地推断，敌人选择在此时对白若兰动手，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确实掌握了一些模糊的、间接的线索，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与白若兰有过接触的人，试图从她这里打开缺口；二是他们并未掌握实质证据，但采用“宁错杀不放过”的策略，同时借此关键事件猛烈敲打、刺激他，试图让他在压力下忙中出错，主动暴露。
他必须更加谨慎，如履薄冰，同时，也要让敌人为他们的行动付出代价，扰乱他们的部署。
当夜，郑耀先再次冒险启用了风险极高的“九皋”渠道。但他这次传递出去的，不再仅仅是求救信号，而是一份经过精心伪装、真伪混杂的“情报”片段——内容隐晦地暗示上海站内部可能存在激烈的派系倾轧，有人或许正借“清除内奸、复核背景”之名，行排除异己、打击南京总部“某些人士”影响力之实，甚至这种内斗可能已经影响到了“涅盘计划”部分物资渠道的稳定性。他要将祸水引回上海站内部，引向沈醉可能涉及的势力范围，制造敌人内部的猜忌、互相撕咬与混乱，从而或许能为白若兰分担一些压力，至少让上海站的调查者有所顾忌。
同时，他通过绝对安全的死信箱，向刘铭章下达了新的指令：暂停对档案室信号的任何主动探测与破译尝试，所有相关研究转入纯粹的脑内推演和记忆分析，转为长期、被动、极其隐蔽的信号监控记录，只记录，不分析，不行动，最大限度地避免打草惊蛇，等待更好的时机。他们将进入一个更深的、表面绝对服从的“蛰伏期”，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真正机会的来临。
白若兰因他而陷入险境，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像一次淬火，将郑耀先的心志在极致的痛苦、压力与愤怒中，锻造得更加坚硬、更加冷酷、也更加清醒。他知道，脚下的路已然被自己人的鲜血与无辜者的泪水浸染，他不能回头，甚至不能停下脚步去舔舐伤口。他只能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罪与罚，将对白若兰的担忧与愧疚转化为更坚定的意志，在更加漆黑、更加寒冷的暗夜中，收敛所有锋芒，隐匿所有踪迹，继续前行，直到黎明的到来，或者，直到自己同样无声无息地湮灭于这无尽的黑暗之中。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淬火后的抉择，唯有更坚韧地潜伏，更耐心地等待，更精准地出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