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血浸透。
江陵城西三十里,长坂。
这片曾经见证赵云单骑救主的古战场,如今再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
不同的是,这次自北向南席卷而来的,是玄甲赤旗的蜀汉大军。
陆抗站在一处临时垒起的高台上,掌心全是冷汗。
他昨夜收拢西陵败兵,兼程疾退,沿途汇合数支驻防兵马,勉强凑出两万余人,抢在蜀军大队之前,在这长坂坡匆匆布防。
可眼前的情景,让他心头发寒。
坡下,蜀军的阵列正在缓缓展开。
那不是乱糟糟的人潮。
是沉默的、移动的钢铁森林。
最前方,是整整三个方阵的重步兵,目测超过四千人。他们身披的并非传统札甲,而是一种在晨光下泛着暗沉光泽的板状胸甲与裙甲,关节处以链甲相连,头戴带护颈的兜鍪。手中不是长矛,而是近乎一人高的厚重斩马刀,刀柄末端杵地,森然如林。
“元戎营……”陆抗牙关紧咬。他早已从败兵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听过那些能在百步外泼洒箭雨的连弩,听过那些刀枪难入的铁甲。如今亲眼得见,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重步兵方阵之后,是更密集的弩手队列。他们手中的弩机造型奇特,弩臂更粗,弩身似乎有复杂的机括。每人腰间挂着数个鼓囊囊的箭囊。
两翼,则是轻甲持刀盾的锐卒,动作矫捷,眼神剽悍,显然是擅长侧击和近身搏杀的精锐。
而在这所有阵列的最前方,约千余人组成的先锋,格外扎眼。
灰褐色战袍,轻便而坚固的镶铁皮甲,背负强弩,腰悬短斧战刀,沉默地伫立在最突出的坡地前缘。即便隔得这么远,陆抗也能感受到那股百战余生的煞气。
白毦兵。
陈到的亲军,撕碎西陵防线的尖刀。
“少将军,蜀军阵型严密,器械精良,不如……”副将声音干涩。
“不如什么?”陆抗猛地回头,眼中血丝密布,“退入江陵,坐守孤城?江陵若失,则南郡门户洞开,巴丘、公安皆不可守!蜀军便可顺江直下,威胁武昌!此地,必须挡!传令——”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高台左右:
“前军弓箭手,覆盖射击,迟滞其锋!”
“中军枪盾,依托坡地,结密集枪阵!死守不退!”
“左右两翼骑兵,待其攻我中军时,寻隙侧击,扰乱其阵脚!”
“后军督战队上前,敢退一步者,斩!”
命令下达,吴军阵中鼓号齐鸣,略显慌乱的士卒在军官的鞭策呵斥下,开始移动,长枪如林竖起,弓弩手奔向预设位置。
陆抗握紧了剑柄。
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徒劳。但他必须试一试,试一试蜀军这陆战之锋,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无坚不摧。
也为江陵,多争取哪怕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坡下。
蜀军本阵,一座缓缓推进的木质望楼车上。
陈到放下了远望镜。
“结枪阵,两翼藏骑,标准的防守反击。”他语气平淡,像在点评一场演练,“陆抗想用长坂坡的地利,抵消我军器械之优,再用骑兵搅乱我军阵型。想法不错。”
“大将军,是否先用霹雳炮……”身旁参军建议。
陈到摇头:“陆抗阵型倚坡而建,霹雳炮仰射效果不佳,且搬运费力,耽误时间。”
他目光扫过己方阵列,最终落在最前方那千余白毦兵身上。
“夏侯宏。”
“末将在!”夏侯宏就在望楼车下候命,闻声抱拳。
“带你的人,前出两百步。吴军箭雨过后,直扑其左翼枪阵与骑兵结合部。”陈到手指遥点,“那里是薄弱点,阵型转换必然生涩。撕开它。”
“得令!”夏侯宏眼中凶光暴涨,转身奔向自己的部队。
“元戎营。”陈到继续下令。
“在!”元戎营统领,一名面色冷峻的中年将领沉声应道。
“白毦兵打开缺口后,你部第一方阵跟进,扩大突破口。第二、第三方阵,向前压迫中军,连弩自由散射,压制其弓手和枪阵,不必追求杀伤,让他们抬不起头即可。”
“明白!”
“两翼轻步兵,注意吴军骑兵动向。若其出动,以强弩和钩镰阵应对,不求全歼,逼退即可。”
“是!”
命令简洁清晰,通过旗号迅速传遍全军。
蜀军庞大的阵列,开始如同精密的机器,运转起来。
首先动的是元戎营的弩手。
他们并未上前,反而在重步兵的掩护下,开始原地装填那造型奇特的连弩。机括咔哒声密集响起。
与此同时,夏侯宏率领的一千白毦兵,越众而出,小跑着向前推进。
“放箭!!”
吴军高台上,令旗挥落。
嗡——
天空骤然一暗。
数以千计的箭矢腾空而起,划着弧线,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向推进的白毦兵覆盖下去!
“举盾!”
白毦兵队伍中响起短促的号令。
前排士卒迅速举起包铁圆盾,后排则将盾牌高举过头,顷刻间,队伍上空仿佛出现了一片移动的金属屋脊。
“笃笃笃笃……”
箭矢如雨点般砸落在盾牌上,大部分被弹开,少数穿透缝隙,带起几声闷哼和惨叫,但队伍推进的速度几乎没有减缓。
他们顶着箭雨,沉默而坚定地,冲到了距离吴军左翼枪阵不足百五十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已在吴军弓手抛射的极限,箭矢威力大减。
而正是此时。
“元戎营——射!”
蜀军本阵,传来一声暴喝。
“嘣嘣嘣嘣——!!!”
那不是弓弦响,是无数机括同时击发的、如同巨兽磨牙般的恐怖声浪!